柳輕侯坐在嶄新的公事房中感覺很是愜意。
壽王府很大,跟一般的官衙一樣分著前院後宅,王府屬官統一在前院承差。李三兒對兒子們戒備心很強,所以王府裡雖然按著儀製置有諸官,事情其實少的可憐,拘管也少,尤其是對於他這個近乎是品秩最高的屬官就更是如此。
事兒少拘管少,偏偏作為李三兒最寵愛的皇子,壽王府裡條件卻是好的不得了,連帶著他這公事房都豪奢的令人發指,論面積大小比之六部堂官們的公事房都不差,論裡面的陳設則是遠有過之,畢竟這些東西都是壽王自己一樣一樣從庫房精挑細選出來的。
身子懶懶的靠著椅子,兩隻腳高高架在寬大的令人怎舌的書案上,稍一探手,左邊冰盆裡波斯葡萄釀冰鎮的火候堪堪最佳,而後邊盤子裡放置的小冰魚雕工之佳簡直堪稱藝術精品,幾乎讓人不忍心將之投入琉璃樽。
半柱香後端起來呷上一口,那滋味……柳輕侯悠然神醉的簡直要隨風輕去,這才是做官該有的樣子啊,跟現在比起來,以前那些官簡直就像假的。
從朱大可口中他知道這些日子裡皇城中對他的議論不少,就連長安市井間這也是個熱門話題,說來說去多是在替他鳴不平,以為如此年輕有為的功臣不該如此閑置,親王友?這官兒做個多拿一份俸祿的兼職則可,怎麽能專職?
每次聽到這話他臉上都雲淡風輕的很,心下卻是竊笑不已。你們這些人哪怕是不知道某在王府裡有多舒服。
對於此番他到王府專職出任親王友,壽王乃至宮內的惠妃娘娘都給予了最高等級的重視,公事房這般的豪奢不說,價比黃金的波斯葡萄釀敞開了供應不說,中午的會食都是禦廚親自伺候也不說,單說那賞賜都是三天兩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還都是內庫中貢品中的精品,那實惠簡直了。
過往兩年多在硤石的荒僻這一遭可算是都補回來了,在這麽乾個兩年,將來給兒子娶媳婦的聘禮都盡夠了,不管娶的哪家閨閣。
正自享受的愜意時,公事房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柳輕侯一聽就知道是常建,遂嘿嘿笑道:“老兄納妾之喜,我不是準了你一旬的假嘛,這麽急著來上衙乾嗎?”
教學生教著教著就教到了榻上,常建終究是沒抗住小月紅崇拜的癡情將之收了房,看他進來後一副春風滿面的樣子,柳輕候就忍不住想笑。
“哪兒有納妾還準假的,你可是朝野間推許的名臣種子,行事怎可如此胡鬧”
常建說完,見柳輕侯臉上笑的古怪,怕他再開什麽葷素不忌的玩笑,忙搶先說道:“你改了王爺的課程,國子監那幾位老先生很是不願意,鬧著要到宗人寺說理,你看……”
“想去就讓他們去”柳輕侯漫不經心的擺了擺手,“壽王府的事情宗人府敢自專?歸根結底還是惠妃娘娘做主,而我之行事是早經娘娘授權過的,無妨!”
常建聞言歎了口氣,“雖說如此也不好太過分,畢竟這都是天下知名的大儒”
柳輕侯也跟著歎氣,但嘴上卻半點沒松口,“此事我也沒辦法。他們一門心思想把王爺培養成個大儒,你說,惠妃娘娘能滿意?”
常建一臉的茫然,“王爺做個大儒豈不是好,娘娘又有什麽不滿意的”
柳輕侯看著他的臉沒法兒再說了,畢竟在當下太子李瑛還沒被廢的背景下惠妃娘娘的心思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於是只能擺擺手下了逐客令,“他們願去哪兒說理就去哪兒,但只要我還是這個親王友,王爺學習上的事情就必須按我的章程辦”
常建苦著臉去安撫那些個大儒們了。
兩人散衙後是最好的朋友,上衙後又是最好的搭檔,這段日子下來兩人也已慢慢適應了這種相處模式,且過度的很自然。柳輕侯將常建送出房後又將壽王學習的事情想了一遍。這是他就任親王友至今做的唯一一件公事,指導原則就是增加實務,使李瑁切實知道大唐這個如今正處於鼎盛的黃金帝國是如何運轉的。
為此他大量削減了李瑁學習五經的時間,反正經過這麽多年的學習李瑁早已能熟背詳解五經,用是早就夠了,辨經實是毫無必要。
削減下來的時間則用於六部實務的學習,也不去打擾那些堂官及侍郎們,就專請具體辦事的各司郎中及員外郎,以案例教學的方式詳解一州乃至一縣的錢糧、刑名、人事具體運作。從目前試行的情況來看,效果可謂頗佳。
這種前所未有的教學方式對大儒們的衝擊可想而知,他們要不鬧才是怪事。不過柳輕候也自有自己的堅持,當日張九齡彈劾張道斌的那道奏章中有一條其實是深得其心——太子需要經過系統的培訓,此真真知灼見也。
想想李瑁當前的學習進度,總結一下學習情況;再謀劃一下後面該請誰,案例該如何選擇,解剖麻雀該如何解剖,又該如何把意思給請來的郎中、員外郎們說清楚,等這些都有了主張後,一天的時間也就過去了。
散衙時候一到,柳輕侯悠悠然出了壽王府回家。沿途閑著沒事兒就調侃長隨車太賢,這小子剛剛成親,娶的就是家中婢女,正是臉嫩的時候,調侃他很能享受到成就感。
其實也不僅是他,這段時間裡柳宅,不,自打封爵後就已改為柳府的家中喜意彌漫,每天都有成親的,甚至有那麽幾天還是一天好幾對。
這些都是二娘子的安排,一則是因為家中的奴婢們年紀在這個時代都不小了,該成親了;二則是二娘子與九娘子的私心,希望借這些喜事衝一衝柳府的子嗣運。
柳輕侯對此是樂見其成,只是要求了一條,誰要嫁給誰自己選,不許兩位娘子按自己的喜好指派包辦,由是家業興旺的柳府愈發的一派祥和。烏七成親了,朱大可成親了,該成親的都成親了。
回到府中後車太賢已是熟極而流,將柳輕候送到書房吩咐好茶水後便往門房拿今天的拜帖、名刺或者是書信,至於每天必有的行卷則要根據時間來定,若是時間太晚或者又有別事就先放到一旁改日再說。
做完這些後去叫朱大可,官人只要在京,每天必定是要見一見他的,畢竟他可是官人在外的耳目。
這幾樣做完,車太賢請示過後見別無他事,興衝衝溜出去吃喜酒了。柳輕侯則正在看著李白的來信,這貨五嶽尋仙不辭遠的漫遊到了江南,如今正在廬山樂不思蜀,細讀其心中所書之廬山美景,真使人油然而生向往之心。
信後附著兩首詩,一首正是後世膾炙人口的《望廬山瀑布》,另一首則是《廬山謠寄柳明府輕候》見自己名字入了詩題,柳輕侯心中大樂,也就愈發將這首七言歌行的長詩看的仔細: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鬥傍,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遝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裡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
極品好詩,真真是注定要流傳千古的極品好詩啊。柳輕侯看著看著忍不住讀了出來,只是還未曾讀完,朱大可牙疼似的捂著臉從外面走了進來。
“這是怎麽了?手拿開”
柳輕侯放下信往朱大可臉上看去,就見到一道道紅印子頗是醒目,頓時臉色就沉了下來,“打人還不打臉,說,誰乾的?”
朱大可期期艾艾,“家裡的”
柳輕侯聞言皺眉,朱大可見狀忙又道:“不怪她,是兩人鬧著玩失了手”
見他這麽護著新娶的娘子,柳輕侯罵了一句沒出息後也就懶得再管他的家務爛事兒,“今天可有什麽大消息”
朱大可見說到正事松了口氣,“別的倒也沒什麽,就是皇城中都在說裴侍郎與張博物入相的事情已定,快的話下次大朝會就該定局了。”
“嗯”柳輕侯點點頭,這本就是意料中事。裴師與張九齡無論是年紀、資序都夠了,這回雙雙攜大功入政事堂實是水到渠成。再則,從張說駕鶴西去的角度而言,張九齡也該入相了。
由他二人想到張說、宇文融,乃至於去年已經病逝的源乾曜,一死一起之間實讓人強烈感受到一個時代過去了,一個新的時代來臨了。
如今,當年追隨李三兒創下這開元盛世的名臣名相除了宋璟之外都已駕鶴而去,不想也就罷了,稍稍一盤算還真讓人有些感傷,但感傷之外卻又充滿期待,蕭嵩、裴光庭不論;裴耀卿、張九齡也都是操守、能力毫不遜色的一代名相,由他們接班已臻極盛的大唐帝國,足矣讓人放心。
今時今日之大唐真是國強民富到令四夷發指,卻又不能不乖乖賓服的地步。在這樣夢幻般的黃金國度裡做官過日子真真是舒坦哪!
不過這份快意也沒持續多久,因為李三兒倦政後由明君變為昏君的陰影實在太強大,安史之亂的噩夢也太如影隨形;近則是張九齡一旦入相,反對廢太子的聲勢必定大盛,這哪一樣都足以讓人頭痛。
朱大可見柳輕侯陷入了沉思,忙低低的補了一句,“另外還有一件事,今天見著吏部主事老黃了,他說吉溫已經奉調入京,後續的安排官人你可得抓抓緊”
柳輕侯點點頭,朱大可捂著臉轉身走了。
下一個半月一次的大朝會上,裴耀卿、張九齡攜手入相,由是政事堂又恢復了源乾曜時代四相的設置。蕭嵩身為主筆總攬全局,二裴中的裴光庭主掌人事,負責官吏的選拔、考核及升遷調轉;裴耀卿則接過了宇文融當初那一攤,成為事實上大唐的財相;張九齡則是文學派旗幟。
裴師拜相當晚,柳輕候免不得要上門祝賀,大醉之。第二天頂著昏沉沉的腦袋來到壽王府,一甌煎好的醒酒茶湯還不曾喝完,疾步而來的汪大用就送來了一個很不妙的消息。
他被彈劾了,張九齡親自出的手,事情的由頭便是他擅改壽王功課且不納諍言,雖薄有小才,然德不配位,不足以為親王友,建言朝廷重處之並出為外州官佐。
柳輕侯的宿酒直接因為這個消息醒了個乾乾淨淨, 張九齡進入政事堂後的第一本彈章啊,聽完都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覺得榮幸才好,一時間臉色精彩的有些哭笑不得。
“這張九齡真是不知好歹,早知如此,無花你當初何必要薦舉他出任大檢天下糧倉之事?現在是悔也不悔!”
柳輕侯看著一臉義憤填膺的汪大用再度苦笑,“當初舉薦他時某何嘗不知道他的為人,只是若不舉薦於他這大檢天下糧倉的數據如何讓人信的安心”
“你呀,你呀”汪大用簡直是痛心疾首,“現在當如何?”
“我能如何,既被宰執彈劾自然是要寫謝罪折子”
見汪大用臉色實在不對,柳輕侯也不再逗他,搖搖頭道:“此事雖然麻煩,倒也不必介懷”
“他可是新任宰輔……”
“此事終究要至尊拿主意,你看他前次彈劾張公公的奏章如何了?”
汪大用楞了一下,“留中不發!”
“放心吧,若我所料不差,此次他的彈章依舊會被陛下留中,某不過挨些罵罷了,動不了我這官職的根本”
“你心裡有數就好”汪大用說完,轉身出去回了內宮。柳輕侯坐下來開始寫請罪折子,但與其說是請罪倒不如說是自辯,一條條一款款說的是理直氣壯。
折子寫完一上午也就過去了,檢查完寫好的折子,手在上面拍了又拍,這本折子遞上去的同時也就意味著明著站上了廢太子的第一線,自此有進無退,這遭若是廢不掉太子也就該琢磨著預備退路了。
張九齡啊張九齡,你真是逼得我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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