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路上都沒怎麽說話,在楊崇義貼身長隨們的護衛簇擁下浩浩蕩蕩到了醉夢樓。
蕭大娘子接受並很好的執行了柳輕候之前縮量提質、層次躍升的建議,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現在的醉夢樓已經沒有了之前亂而雜的紛鬧,隱隱的絲竹之音與酒香都若隱若現在一片安寧靜謐中,反倒益增了撩人的誘惑。
“蕭大娘子是個人才,醉夢樓如今也是個能宴請貴客的地方了”,楊崇義嘟囔了一句,柳輕候笑笑沒接話。
作為醉夢樓最大最穩定的客戶之一,楊崇義在這裡有著專屬的房間,三人入內之後,酒水佳肴流水般送上來,但隨之而來的歌兒舞女卻被楊崇義給揮退了,“今個兒就是喝酒說話,若要風流等說完了自己安排,都在某身上”
歌兒舞女們斂身退下,並反手關了門。柳輕候目睹他們離去之後笑道:“行首現在總該說說這杯喜酒是為何而飲了吧”。
楊崇義聞問大笑出聲,肆意暢快的笑過一陣兒後才開口道:“剛剛得到消息,今天中書省主書張觀、左衛長史范堯臣都被鎖拿到禦史台了,他們兩個都是張說的心腹親信,平日裡依仗張說權勢弄虛作假、收受賄賂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又給張說送了多少,這些早就聲名在外,想瞞都瞞不住。拿住他們,張說的罪證先就得釘死一條”
一口氣說完,楊崇義舉起酒樽邀飲,而後一口將一大樽酒一飲而盡,“痛快!除了張觀、范堯臣,與張說往來極密切的妖僧王慶則也在今天被鎖拿了,這引術士佔星一條他張說也別想跑。為此當飲一大樽,來,飲勝!”
“咣”的又是一樽,而後楊崇義也不管嘴角胡須上淋漓的酒水,伸手一指王縉道:“夏卿,這第三樽的祝酒詞你來說”
王縉臉上沒什麽笑意,卻也沒有掃楊崇義的興頭,邊斟酒邊道:“也是在今天,張說兄長,官居左庶子的張光在朝會上為張說喊冤,他是貼身帶著解腕刀上殿的,眾目睽睽之下呀,掏出刀子就把自己耳朵給割了,那血流一地,慘不忍睹,陛下卻未予理睬”
柳輕候一直以為史書中所說的割耳辨冤就只是個說法而已,卻沒想到今天活生生發生在首輔相公的親哥哥身上,他正在腦海中想象那血淋淋的場景,楊崇義那邊已抬手將身前案幾拍的砰砰作響,口中連呼張說奸賊也有今日,痛快痛快!
喊完就連邀飲都免了,自己捧起酒樽“咣”的又是一飲而盡,看他這狂歡的架勢分明是要將去年以來因封禪封賞之事蓄積起的鬱悶一洗而空。
他本就應酬過一場,酒意甚濃的情況下再來第二場,還是接連三樽急酒下肚,再能喝也受不了了,放下酒樽人就開始搖晃,繼而就倒了下去。
柳輕候見王縉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幫著楊崇義理順身體後也就沒有招呼他那些等在外面的長隨,而是陪著王縉又坐了下來。
王縉沒有急著說話,與柳輕候對飲了一口後才長長歎了口氣,“張道濟生活豪奢,貪財好貨,剛愎自用,又好以文學自矜,他倒之不足為惜。但他倒的實在不是時候啊,崔隱甫、宇文融、李林甫三個不學無術之輩著實可恨!”
這話起的突兀,柳輕候知道王縉必有下文,也就沒有多嘴,安心等著他繼續說。
王縉又飲了一口酒之後才接續道:“家兄當年任官大樂丞時因受伶工舞黃獅子案被貶出京,至今已近五載。近兩年某為此事多方奔走,前些時總算走通了張博物家的門子,
得以將家兄近年所作之詩文呈送於張博物案前” 柳輕候愣了一下,“張博物?夏卿先生說的是張九齡?”
王縉點點頭,“張博物是張道濟最為欣賞之人,是張道濟一手將他拔擢到如今之高位。他對家兄之才大加讚賞,本已答應要援引家兄還京,偏偏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了發生這樣的事情,家兄……”
言至此處,王縉竟已是說不下去了,兩眼之中淚光閃爍。
盡管柳輕候早在後世的史書中知道王維、王縉兄弟之情非常深摯,但看史書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王縉的眼淚弄的他也心下惻然,盡管他知道根本毫無必要。
張九齡對王維的賞識史有明載,那不是一般的欣賞,而是相當欣賞啊。後來王維得以回京任職也正是因為張九齡的援引。
王縉現在非常擔心張說案會牽連到張九齡,畢竟張說案來勢太猛,而二張之間的聯系也實在太緊密,只要張說一倒,作為他政治接班人的張九齡也必然難以幸免。
張九齡一倒,王維還怎麽回京?
王縉的擔憂在邏輯上很清晰,而且從目前張說案的形勢發展來看也是必然,但問題是……
柳輕候手撫酒樽輕咳了幾聲,待將王縉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後才用近乎是一字一頓的語調鄭重聲道:“夏卿先生不用擔心,張燕公不會倒,張博物更不會倒,這段時間夏卿先生不僅不能疏遠張博物,反倒要加緊走動,惟其如此,摩詰先生才能盡快順利還京”
王縉一喜一愣,隨即臉色複歸於黯然,揮揮手道:“你個小和尚知道什麽?我原想著家兄雖然官小位卑,但在海內總算還有幾分文名,若他能順利還京,在許南亭面前為你說說話,或許今年藍田縣的鄉貢生名額就能給了你,如今看來……”
說到這裡王縉苦笑一聲,“所以你也不用刻意說好話來安慰我,還是先安慰安慰自己吧”
柳輕候真是既感動又無奈,這真真是尼瑪人小言就輕啊。原來王縉跟他說這些只是因為心中苦悶想找個說話的人而已,根本就沒想要跟他商量個對策什麽的。
離開自己的座位,柳輕候一步步走到王縉的案幾前迎著他的目光對視著。沒辦法,既然人小言輕,那就只能通過這些外在形式增強說話的份量。
“張道濟不會倒,原因有二:一則從開元初年姚崇、宋璟為相以來, 天子用人便是文學與吏乾並重,以平衡朝堂。張道濟不僅是當朝首輔相公,同時亦是當今文壇盟主,其地位至今無人可以替代,他若完全倒了,朝堂上文學吏乾並重的局面就會失衡,如此恐非天子所願”
“你這說法太牽強,如此說來,張道濟豈非永遠都不會倒?”
柳輕候搖了搖頭,“張道濟倒不倒其實並不取決於他此次被彈劾的罪名,而在於當下是否有人能夠取代他,這個人既要能取代他在朝堂中足以平衡吏乾的地位,同時又要有足夠的聲望與才華來為天子及朝廷佐佑王化、粉飾太平,夏卿先生以為如今的朝堂上有這樣的人嗎?”
王縉沉吟之間臉上的神情開始鄭重起來,人也放下酒樽與柳輕候肅容對坐,“你接著說”
“原因之一是為公,原因之二則是在私。張道濟畢竟不同於一般的臣子,他不僅是當今天子的潛邸之臣,且與天子有師生之份,師生之誼,更與宮中諸多天子身邊的親近宮人譬如高力士等相識並結交多年,有此奧援在,也就有了在天子面前以情動之的基礎。
此次彈劾雖然來勢洶洶,但於公於私都動搖不了張道濟的根本,張道濟或許會相位不保,但朝堂之上必定還會有他一席之地。既然他都不會倒,那最有可能取代他地位的張九齡就更不會倒”
言至此處,柳輕候看著沉思不已的王縉懇切聲道:“所以夏卿先生在這段關鍵時日裡萬不可疏遠張博物,前面找他找的熱絡,若現在突然疏遠,則必被張博物視為趨炎附勢、人心涼薄,此貽患無窮也,切切不可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