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容我想想”
茲事體大,關系著兄長及自己的前途榮辱,王縉當然得好好想想。柳輕候不再多說什麽,只看王縉此刻表情的鄭重,就知道剛才說的那些話他是聽進去了。
楊崇義大醉,王縉神思不屬,當夜兩人都沒有回家,就宿在醉夢樓中。他二人既然都沒有回,柳輕候自然也不好回去,同樣在醉夢樓住下了,住的還是以前曾和常建短暫合用的那個房間。
這一夜睡的不是很踏實,第二天早晨起來趁著楊崇義沒走之前,柳輕候又跟他單獨說了會兒話,說話的內容就是一條,張道濟這次不一定會倒,不管你有多恨他,也千萬不要以任何方式涉足這場大案,更不要想著對張府落井下石。
楊崇義眯著眼睛將他看了很長時間,最終未置可否。柳輕候對此很是無奈,終歸還是人微言輕啊,自己盡到本分,其他的就留待事實來檢驗吧。
早餐之後,三人各奔東西,柳輕候回到宣陽坊書房面壁讀書的同時,跟長安城內無數人一樣關注著張說案的進展,並在讀書練字之余綜合分析所有當下能獲得的資料,試圖在直接原因之外找出張說此次危機的根本原因。
這種尋找的思考很像後世讀書時的學科論文作業,當你真正專心於此時其實是有很多樂趣和收獲的。
柳輕候思索的結果是,張說案的本質是張說與宇文融之爭,這種爭執其實早在數年以前就埋下了根由,而這個根由概括起來無非就是兩個字——括戶。
開元九年正月,當時還是監察禦史的宇文融向天子李三郎提出檢查色役偽濫、檢括逃戶、籍外田三項建議,獲得李三郎肯定。而後宇文融就作為括戶的主導者開始轟轟烈烈的籍田括戶推進,並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升官,政治地位越來越重要。
然則對於籍田括戶這項朝廷大政,爭議始終存在,哪怕在宇文融的括戶已經獲得實際且顯著的成效後爭議也沒有消失,甚至愈演愈烈到李三郎要親自主持廷議來解決矛盾,並試圖凝聚共識的地步。
括戶推進過程中,與之相伴的是陽翟縣尉皇甫憬上疏攻擊籍田括戶“故奪農時,遂令受弊”;戶部侍郎楊愓“括戶免稅,不利居人。征籍外之田,使百姓困弊,所得不補所失”的批判;是宇文融以括獲田戶之功被本司考核卓異時,主持考核官吏的吏部盧從願卻堅決不同意認可這一考核結果。
站在台面上反對的是皇甫憬、楊愓、盧從願等,但所有人其實都知道張說才是反對括戶的核心,他那句對括戶“擾人不便”的評語早就流傳極廣,並且數年以來他利用首輔相公地位壓製乃至阻撓宇文融工作的舉動也根本瞞不住人。
因為括戶,張說與宇文融早已不合;同樣因為括戶,張說與政事堂次相源乾曜也鬧的面和心不和。源乾曜是宇文融的援引人,同時也支持括戶政策。
而這次領銜主審張說案的正是次相源乾曜。
撥開是否貴族出身、是否科舉出身、是否文辭之士等籠罩在張說案上空的迷霧來看,張說案的實質其實是籍田括戶的政策之爭。
開始於開元十一年冬天的籍田括戶雖然至今仍未結束,但圍繞它的爭端已經落下帷幕。
柳輕候手拿一張紙看了許久,紙上是他隨手寫下的三個名字。三個名字分作兩方,一方是張說;另一方則是源乾曜、宇文融。
眼睛看著三個名字,心理想的卻是張說為什麽反對括戶,源乾曜與宇文融又為什麽支持?
這個問題並不無聊。
這些天他已經了解的很清楚,張說的出身其實很一般。而與之相對的是源乾曜和宇文融卻是四姓之虜姓中的巨族子弟。按照常規理解,貴族不是應該反對括戶,而平民出身的官員則應該支持括戶嗎,這裡怎麽反了呢? 這中間一定有原因,只是這個原因究竟是什麽呢?
柳輕候在後世讀書時還算有一個好習慣,就是遇到問題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但此時對括戶想要知其所以然的努力卻失敗了,究其原因,還是掌握的資料太少啊。
苦思無果後柳輕候將這個問題暫時放到了一邊,等資料收集的夠多,或者是能遇到明白人時再來解惑吧。
禦史台排行前三的三位大佬聯名彈劾當朝首輔相公,這樣的驚天大案人們原本以為會耗時良久才會有個結果,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案子遠比想象中結束的要快。
中書主書張觀、左衛長史范堯丞,以及僧人王慶則被緝拿到禦史台之後很快就慫了,鐵證如山之下張說只能俯首認罪,隨即就被下入大理寺獄中。
隨著張說認罪下獄,其在中書省內的一批親信被接連捕拿,短短數日之間便多達十余人。
眼瞅著張說案正朝著大獄的方向邁步狂奔時,李三郎身邊最受信重的宦官高力士去了一趟大理寺,也不知道他這一趟是為什麽而去,回宮之後又說了什麽,總之第二天原本風潮之勢已成的張說案毫無征兆的戛然而止了。
最終的結果又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這麽大的案子且已是鐵證如山,本人又已俯首認罪的情況下,張說僅僅是被罷相及免除中書令,身上兼著的其他官職則依然如故。抓的人雖多,但最終處死的不過張觀、王慶則兩人而已。
這樣的結果跟最初的聲勢比起來,真是雷聲大雨點小到了極點,出獄第二天恰值大朝會之期,前一天還被所有人認為再無翻身余地的張說穩穩當當上了殿,穩穩當當站在文官班列前首。
據傳出來的消息說,那天班次位列張說之下的禦史大夫崔隱甫、禦史中丞宇文融臉色很精彩,而主審張說案的次相源乾曜則是春風得意,因為就是在這次大朝會上他正式升任政事堂主筆, 也即是百官口中的首輔相公。
早在開元初期的姚崇時代,出身於北魏拓跋皇室後裔的源乾曜就曾短暫入相,從第一次走進政事堂到最終升任政事堂主筆,源乾曜整整走了十幾年。
也就是在這次朝會當日,王縉特命貼身長隨來宣陽坊給柳輕候傳信,請他當晚散衙後去一趟有話要說。
王縉讓貼身長隨來傳話這不是第一次,但卻是第一次在傳話中明確用到了“請”字。
就這一字之差柳輕候已經明白了許多,當即笑著答應了。
當晚柳輕候準時去了王縉家,結果卻沒見到人。據門房老門子說二爺散衙之後就直接回了家等他來,不過後來又被人請走了,臨行前交代留飯並請他在書房等候。
這時代官場中人應酬多的嚇死人,事出意外也沒什麽好說的,柳輕候進門時多嘴問了一句,“王伯可知來請夏卿先生的是誰?”
“張舍人家”
柳輕候聞言點點頭,雖未曾說話,嘴角已然綻開了兩道上翹的笑容。張九齡如今的官職正是中書舍人。
在王縉書房等了許久他也沒回來,眼瞅著坊門關閉的時間快要到了,柳輕候害怕回去的太晚會犯夜,遂就給門子王伯留了話後先行回去了。
堪堪踩著閉坊的鼓聲回到宣陽坊,常建卻說楊達晚上來找過他且等了許久。
“傑馳兄來找我什麽事兒?”
常建聞言笑著搖了搖頭,“在一起吃酒也有好幾回了,沒想到他竟是個這麽嘴緊的,晚上我陪著他坐了這麽些時候居然一點口風都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