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崇義明顯是醉了,胡話說的震天響。王縉見不是個事兒,就把他的貼身長隨叫進來,而後與那長隨一道送楊崇義回家。
臨行之前楊崇義把柳輕候叫到了身邊,低聲道:“楊行首剛才說的固然是激憤之語,卻也是實情,你既已經進學就更要份外用功。另外藍田許縣尊那裡也要勤著走動,早日把鄉貢生名額拿到手才是正經”
柳輕候點頭答應著送走了兩人,想到鄉貢生名額的事兒卻是煩人。此事難哪,王縉的面子在許縣令那裡實在有限,甚至就連之前的進學都還是借了裴耀卿虎威的結果,鄉貢生名額一個縣一年也未必能撈到一個,憑什麽就給你,真真是談何容易。
念頭轉到這兒,就又想起裴耀卿,既然封賞結果已經下來,那裴耀卿下一步的去向肯定也就有了定論,剛才怎麽就忘了問。
當晚隨著王昌齡的到來,這個疑問有了答案。王昌齡此來是為通消息的,他的安排已經落定,乃是正九品上階的秘書省校書郎。
柳輕候這些日子對唐朝的官製也算有了些了解,深知其到底有多坑爹。先是有流內流外之別,流內的才叫官,流外全是吏,所謂不入流指的就是吏員。
分完流內流外再分官品官階,唐代品官共有九品,這個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九品中的每一品都分有正、從,譬如正五品下面還有個從五品,然後才是六品。
官品分完還有官階,每一品都分有上下兩階,譬如從五品裡就有從五品上階、從五品下階之別,所以這時代官員們看著只是一品之差,其實地位上可差得遠。都說七品芝麻官兒,但在唐代一個正七品就已經是很不小的官了,可一點都不芝麻。
除了品階分的極細極瑣碎之外,唐朝的授官也摳的要死。明清時代一個新進士朝廷沒準兒直接就能給一個七品縣令,但在唐代想都別想,這時代新進士們的授官往往是從八品開始,甚至也有授九品的,像王昌齡這樣一上來就給正八品京官的實在不多見。
所以盡管柳輕候心裡叫著坑爹,嘴裡已經開始恭喜恭喜,王昌齡也笑的爽朗,顯然是對這個安排很滿意。不過細想想也不奇怪,他是此次新進士中名聲最大的,考試名次又高,吏部格外優待些說的過去。
秘書省是個藏書機構,本身權力並不大,但其勝在清貴,是安置文詞之臣的好地方,也是後備官員的集中營,這地方混好了以後還真是前途無量。
看王昌齡一臉的春風得意,柳輕候有些話忍了又忍終究還是沒說。
其實以王昌齡的性格而言並不適合在秘書省,甚至京官都不太合適。從柳輕候的本心來講其實是想建議他到地方任職的,但此時此刻這話如何說得出口,即便勉強說了正火炭兒般心思的王昌齡能聽得進去?
不是不說,實在是時機不合適啊。
恭賀完這件大喜事後,柳輕候就便問起了裴耀卿的安置問題,裴耀卿是這段時間裡最耀眼的政治明星,王昌齡果然知道他的消息。
“宣州刺史”,王昌齡說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搖頭,“濟州是下州,宣州是中州,雖然都是刺史,從下州到中州其實還是升了官兒的,只不過裴使君這官升的……大出意外啊”
的確是大出意外,意外到柳輕候都不知道該說啥了,“不是都傳說著京兆尹嘛,這差的也太多了吧”
“各種說法都有,有的說裴使君畢竟不是正牌子進士出身,遂為張相所輕;還有的說法是因為裴使君的吏乾之才極得宇文融賞識,
也就犯了張相之忌,所以……” 宇文融是朝廷籍田括戶的始作俑者與大功臣,如今官居禦史中丞,因極得李三郎信重,所以官位雖不算太高,權卻極重。他與反對籍田括戶的政事堂張說關系之差已經是人盡皆知,柳輕候自然也聽說過。
不管這兩種說法到底是哪一種,總之張說惡了裴耀卿應該八九不離十,而以張說身為首輔相公又挾封禪首功的威勢,難怪藍田許縣令態度上會有那樣的變化,嘿,這官場還真是複雜的很。
隨後王昌齡又說到了裴耀卿離京的日期,兩人正說到這裡時常建回來了,三人免不得痛飲一場。
喝完酒送王昌齡離開時,柳輕候終究還是沒忍住借著酒意勸了他好一回,內容就是到秘書省後改改性子,既不能再這麽真率,同時也該管管嘴,能不說的就不說,非的要說的話也盡量少說。
王昌齡酒喝的比他更多,嘴裡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第二天早晨起來,柳輕候就開始過起了一種典型的唐代書生生活。不管戲場的事情,也不出門拜客,每天大部分的時間基本都消磨在書房裡。
雖然這處新賃下的房子裡放有投壺、雙陸等物,但李叔夜的雜玩課程卻是停了。既然決定不再做清客,那這些東西柳輕候就不必再追求精益求精,會玩兒並知道基本技巧,平時多練練也就夠了。
宅在書房十多天,直至裴耀卿離京的正日子到來。這天早晨柳輕候起了個大早,洗漱罷早餐都沒顧上吃就出門叫了一輛馬趕腳直奔明德門外十裡長亭。
大唐以長安為中心修有五條通達四方的官道,官道上每五裡建有一短亭,十裡建有一長亭,長短亭既是行旅們歇腳避雨的地方,又是贈別的好去處。
柳輕候到長亭時時間還早,在亭子裡等了一會兒,又往長安眺望著也沒什麽動靜兒,他索性起身離開長亭去看了看不遠處的灞橋。
在唐代,尤其是在唐詩的世界裡鼎鼎有名,甚至已經成為離別符號的灞橋其實挺普通的,至少在柳輕候看來是如此。 有意思的倒是灞橋兩邊種著的柳樹幾乎都是光禿禿的。
初春時節正該楊柳新綠才對,之所以出現這種怪現象,就是因為唐人送別時好折楊柳相贈,以取柳“留”諧音及柳樹插枝可活的美好寄寓。結果你也折我也折就把這些柳樹折的光禿禿的居然也成了長安一景。
“這就是所謂的‘楊柳含煙灞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哥總算親眼看到了,美不美的兩說,但的確是夠特別”
柳輕候感慨完畢才想起來自己並沒有準備柳枝,當下左右瞅瞅後將僧袍衣角一掖,選定一顆柳樹後雙手抱著蹭蹭就上去了,上頂之後千挑萬選了幾根顏值最高的柳枝後才心滿意足的下來。
就著灞河洗了手重新回到長亭,又等了約莫頓飯功夫後,裴耀卿到了。
裴耀卿一行不過兩輛馬車,十余匹健馬。對於一個刺史來說這樣的隊伍著實是太寒酸了些,想想封禪結束他剛入京時的炙手可熱,再看看此刻離京的冷清,官場之多變涼薄與人情冷暖已是彰顯無遺。
裴耀卿看到等候在路邊十裡長亭外的柳輕候時明顯愣了一下,而後笑著走了過來,“如今別人避我唯恐不及,你倒是有心了”
柳輕候引著裴耀卿進了長亭,一並進來的還有一個年在四旬、面容清臒的中年,柳輕候見裴耀卿沒介紹他的身份,自己也就沒問。
食盒是早就準備好了帶過來的,裡面裝有四樣精美小菜及酒甌、酒盞。柳輕候一一取出布放在亭中小幾上,裴耀卿看他做著這一切,望向他的眼神裡愈發多了幾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