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壯士是哪裡人士啊?”
沉寂了半晌,官家話鋒一轉突然又問道。
當真是聖意難猜,官家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搞得陸元甲就像蕩秋千一般。
“回稟陛下,小人祖籍幽州,後又舉家遷往江寧,小人自小在江寧長大。”陸元甲答道。
無論如何,都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宋朝的良民,這套話是陸元甲進來之前就想好的。絕對不能說自己祖籍是遼國或金國,小地方也不能說,怕對不上號。能說得上的大城市雖然也沒幾個,但是多少都還知道一些,總歸不至於張冠李戴。
見機行事,瞪著眼睛說瞎話,這也是特務連的基本功。他們經常深入敵後,隨時都得準備幾手,免得萬一落到敵人手裡後無計可施。
“哦,那因何遷往江寧啊?”官家果然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問道。
“小人祖上不堪忍受契丹人,這才舉家冒死逃出,輾轉到了江寧。”陸元甲語帶些許憤慨和痛苦,沉聲地說道。
“看來你家祖上應是大宋朝的忠烈子民,如此說來,你能在汴水之上有此義舉倒也是自然。”官家幽幽地說道。
“啟稟陛下,那日陸元甲所救之人也非是旁人,乃是太學生陳東!”太尉童貫插話道。
“哦,那倒是巧得緊了,這一救還真是救得甚好!”官家語帶快慰地說道。
聽官家言語不似剛才那般的令人難以捉摸,陸元甲便緩緩抬起頭。
只見屋中一張金黃色的軟榻之上,浮雲掠影般地端坐著一位神態幽然的紅袍中年人,面如冠玉,細眉鳳目,嘴角掛著一絲若隱若現深不可測的淺笑。
官家身上絲毫看不出帝王的整肅與豪邁,反倒有幾分閑雲野鶴的慵懶與飄逸。
“陛下,老奴把這勞什子畫都收去燒了吧。”
一旁的吳公公說著,走過去就要卷起地上散亂的畫軸,他想趁著官家情緒稍好之際,趕緊把這招禍的東西扔出去。
“且慢!”官家沉聲道。
吳公公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
“陸壯士,你從江寧到汴梁做甚?”官家又問陸元甲道。
“小人是來投親的。”陸元甲毫不遲疑地回話道,這也是準備好的答案。
“既然如此,你這一路之上可是見得不少市井民情麽?”官家問道。
“小人趕路心切,都是走馬觀花而已。”陸元甲答道。
一旁的太尉童貫不由暗暗點頭,心道這陸元甲倒是機靈得緊,話說得都是分寸得當進退有余。不過他還是替陸元甲捏了一把汗,因為他已經猜到了官家接下來的問話。
“將那幅畫展開,讓陸壯士看看。”官家語聲不高但卻不容絲毫置疑。
“老奴遵旨。”
吳公公答道,手卻有些哆哆嗦嗦。
卷軸很長很寬,幾乎與陸元甲在地下室見到那幅《千裡江山圖》相仿,怪不得陸元甲剛才就覺得有些眼熟。
隨著吳公公的手緩緩展開,一幅觸目驚心的圖畫便呈現在陸元甲面前。
起先只是幾個衣衫襤褸的行人,而後慢慢變成一群,遠處人頭攢動,似有成百上千。老者都佝僂著身子,臉上布滿淒苦的皺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手裡端著殘破的大碗,愣怔地看著遠方;婦女發髻蓬亂,有幾個還衣不遮體;孩子則又多是嚎啕慟哭的模樣。路邊的屋舍也是殘垣斷壁,幾株乾枯的大樹下,兩隻瘦得嚇人的惡狗正盯望著路人。遠處的城池上旌旗有氣無力地低垂著,
隱約還能看到軍士和刀槍。 饑餓不堪的人群逶迤不絕,不知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吳公公皺著眉,額頭微微滲出了汗珠,面帶苦澀地看著陸元甲,把畫軸全部打開,“千裡餓殍圖”五個字映入了陸元甲的眼簾。
陸元甲一下子就想起了南京城陷落那晚江邊的人群,整個人似乎都僵住了。
“你這一路之上可見得此景否?”
一個聲音遠遠地傳來,震得陸元甲耳朵嗡嗡作響。
太尉童貫緊皺雙眉臉色凝重地看著陸元甲自己,手裡的笏板都攥出了汗。
“小人不曾見到此等景象。”陸元甲躬身垂首答道。
陸元甲還沒機會出城,確實只見過東京城的繁華昌平,不曾在大宋朝看到過畫中描繪的慘象。
“此話當真?”官家語氣沉重地說道。
“小人不敢亂言,小人平日裡見到的均是市井繁榮,百姓安居樂業。倒是聽祖輩們講,那些年被契丹人欺凌才會有如此光景。”陸元甲斬釘截鐵地答道。
“哈哈……”官家突然大笑了起來。
吳公公悄悄拭了拭額頭的汗水,長籲了一口氣,道:“官家,老奴方才便說是王師傅胡言亂語的,官家莫要再被他言語所惑便是。”
太尉童貫也忙陪著笑臉,連連稱是。
官家的臉色舒展了許多,緩聲道:“王希孟幾年前曾為朕作《千裡江山圖》,將我大宋山河風物之壯麗奇詭融於尺寸之間,堪稱曠世之作。朕對此亦是褒獎有加,便讓他常侍奉左右。不想幾年下來,畫藝不見精進,卻總是在朕面前不停地呱噪些什麽民生離亂不堪其苦的胡言亂語。朕念他算是個讀書人,一忍再忍。不想今日竟拿來此副《千裡餓殍圖》,言語乖張,舉止操切,端的是可惡之極。陸壯士居於民間,應最知實情,虛妄不得,聽了方才所言,朕寬心了許多。”
太尉童貫見聖眷將起,忙不迭地錦上添花,躬身道:“啟稟陛下,陸元甲不僅為人忠義,而且常思為國效命,現已在微臣屬下從軍。臣不日將赴西北督軍,也思量想把陸元甲帶往西北,讓他殺敵立功,報效官家和朝廷。”
“那再好不過了。朕常說與其誇誇其言不如親身厲行。朕雖居於宮中,尚壯心不已,指望卿等有朝一日能平定西北、收復燕雲!”官家語氣激昂地朗聲說道。
太尉童貫似也非常動情,兀自跪下身去,向著官家一邊叩拜,一邊說道:“臣等定不辜負官家冀望。”
陸元甲趕緊也撲下了身子,學著太尉童貫的樣子,衝上磕頭。心裡卻是波瀾翻騰,時光穿梭,隔世邂逅,想不到剛才撞見的竟然就是王老先生手中那副畫卷的畫者王希孟。
“燕雲之地,自古就多激情壯士。今日聽聞陸愛卿之事,方知此話不謬矣。朕念你舍身救人於前,忘我報國於後,便封你為承信郎,待日後領了軍功再行封賞!”官家語帶快意地沉聲說道。
“陸大人,還不趕快謝陛下隆恩!”吳公公在一旁輕聲說道。
陸元甲心裡也是一片空靈,不料想自己懵懵懂懂竟當上了大宋朝的官。
“謝陛下隆恩!”
陸元甲的頭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腦袋嗡嗡直響。猛然響起了王希孟額頭上的那塊青黑,還有他的那張臉孔,眉眼間竟然與南京城中的王老先生不知哪裡有幾分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