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底河城大敗之後,秦帥劉仲武雖然依舊如平素一般一絲不苟地處理著各項軍務,但內心卻是頗為煎熬。
十余年前,吐蕃與黨項人合擊宣威城,劉仲武作為時任熙、秦兩路都統製高永年的副將,奉命隨高永年一道率軍弛援。
戰場情勢錯綜複雜,主將高永年不聽劉仲武規勸,輕敵冒進,以致全軍盡沒,高永年陣亡。分兵在外的劉仲武因救援不力,被朝廷大加責斥,劉仲武也並未推諉,主動上了本章,自請處分。
初時,京中傳來的消息是,擬將劉仲武削職發配嶺南。而恰在此時,劉仲武在與西夏的交戰中身負重傷。
不久,朝廷敕命傳到西軍,雖言語間對劉仲武仍有申斥,但念其諫言高永年於前,又戴罪立功於後,並未追究其責,而是改任了西寧都護。
表面上看,自然是朝廷體恤邊將,官家皇恩浩蕩,但是,劉仲武自己卻深知其中的利害。
宣威之役兩年前,端王即位不久,便遣一位端王府舊寵來到西軍劉仲武軍中歷練,而正是這位舊寵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劉仲武心中一直十分感念這段機緣,正是得益於貴人相助,劉仲武才得以否極泰來,並深得官家眷顧。時至今日,劉家九子具已為官,長子劉錫還被封了候。
這位貴人便是今日已官至殿前都指揮使的高俅。
高俅前前後後在西軍呆了快四年,前面兩年都在劉仲武軍中擔任副將。劉仲武盡心照顧,多方幫襯,高俅不僅日子過得舒坦,還立下了些許戰功。高俅很重情義,暗中幫助劉仲武度過了宣威之敗的難關,其後不久,高俅便奉詔命回京任了客省使。
過了幾年,高俅又回到西軍充任監軍。彼時,太尉童貫統領西軍降服了羌族,收復積石軍,身為監軍的高俅自然也是功不可沒。
等高俅再回到東京,憑邊疆軍事之功,加之官家寵信,從此平步青雲,直至擔任大宋武官中最為耀眼的禁軍殿前都指揮使。
自古禍福相依,日子久了,劉仲武漸漸感覺到了某種危機,夾在童貫和高俅兩位官家寵臣兼軍中寡頭之間,劉仲武時時都覺得如履薄冰,如芒在背。
患難之交的高俅雖然也是位高權重,但畢竟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太尉童貫才是。
此次臧底河城之敗,太尉童貫一直是態度曖昧。當然,在對外一面,彼此的利益還是一致的,那就是要盡力揚功諉過。可是,在西軍內部,劉仲武明顯感到太尉童貫也在借機打壓自己,劉法和種師道的地位日漸盛隆。
收到高俅奉旨勞軍的邸報後,劉仲武心中也是喜憂參半。雖然尚不知朝廷的用意,但臧底河城如此大敗,秦鳳路十三將萬余將士盡沒,恐怕沒有一個說法是交代不過去的。
宣威之敗的主將是高永年,而臧底河城的主將卻是他劉仲武,無人可推,無責可諉。
前幾日,探事營整編一事也搞得劉仲武心驚肉跳了一陣。表面上看是要整飭探事營,暗地裡卻是要收攏各州路的眼線。
早年,劉仲武也曾在皇城司做過小吏,深知探事權的要害。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在朝廷欽差來意不明之前,暫先按兵不動,這才給太尉童貫回了一個語焉不詳的意見。
眼下,秦鳳路探事營偵騎正不停地往返於東京至西北的驛道,按最新傳回來的快報,三日後,欽差的車馬便要到達鎮戎軍城了。
當然,欽差的行蹤也是要第一時間報往蘭州中軍的。
窗外雪花飛舞,屋中炭火盆中的火焰熾烈。
劉仲武坐在火盆旁,緊了緊裹在身上的裘袍,怔怔地看著從火盆中不時竄起的火星,思緒也是躍動不停。
“父帥……”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哦?你回來了?”
“回來了。”
長子劉錫帶著一身的寒氣,在劉法對面的坐下。
“還順利?”劉法仍是看著火盆裡的火,問道。
“還算順利,東西都收下了,沒見到太尉,只是讓我帶回一封書信給父帥。”
劉錫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了劉仲武。
劉仲武搓了搓還是有些冰冷的手掌,接過書信,抽出信紙,看了起來。
劉錫盯著父親的臉色,手卻不小心被竄起的火苗燎了一下,疼得一呲牙,但還是忍住沒出聲。
劉仲武的臉色仍然是陰晴不定。太尉童貫在信中言語客氣,委托劉仲武代表自己到鎮戎軍迎接欽差車馬,他自己則在蘭州中軍候駕。只是在信的最後有一句話,讓劉仲武玩味良久。
“……此西征垂成之際,我等當同心相守,以西軍之榮辱為計,以慰將士,以報朝廷。”
這次派劉錫去蘭州,是給太尉童貫送去了十顆上好的百年人參,還有數件羊脂白玉雕琢的玉器,這是他經營秦鳳路等地多年積攢下的一筆價值不菲的積蓄。
在高俅到西軍之前,劉仲武必須想方設法拉近和太尉童貫的關系。
劉仲武把信遞給了劉錫,站起身,在屋中踱起步來。或許是受到太尉童貫那句話的影響,劉仲武覺得自己方才冰冷的四肢,也漸漸有了升騰而起的熱氣。
“太尉這句話的意思是……”
劉錫也看到了太尉童貫的那句話,低聲誦念了一遍。
“和為貴!”劉仲武似是突然大徹大悟一般,脫口而出。
他疾步走回到書案上,提筆在手,刷刷點點寫就了一封書信。
“錫兒,你還得辛苦一趟,務必將此信親手交予太尉!”
劉仲武鄭重地把信封好,遞到劉錫手中。
劉錫收下信,正欲起身,忽又似想起了什麽。
“父帥,在蘭州中軍之時,孩兒聽聞一件事,事後覺得有些蹊蹺……”
“何事啊?”
“蘭州中軍一向是戒備森嚴,那日卻失了火,火起在牢營,燒死了幾名俘虜。據說,其中還有一名機宜房新近抓獲的西夏探子,那人曾口口聲聲要見太尉。”劉錫目光炯炯地說道。
“哦?”劉仲武心中立時也是好奇心大盛。
“可查出縱火之人?”劉仲武問道。
“似是沒查出來……”劉錫答道。
“你此去順便再掃聽一番,切記,不要招人懷疑。”
“孩兒明白!”
見劉錫出了屋門,劉仲武又思忖了半晌,一個抓獲的探子要見太尉童貫,這委實有些不可思議,難道太尉在西夏還布有眼線不成?
聯想到機宜房大張旗鼓的整編,劉仲武覺得剛剛有些清明的腦子又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