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甲摸黑起了身,來到師可梁床前,用手一摸,空空如也。伸手探入被中,卻是余溫尚在。
月朗星稀的高遠夜空顯得格外親近,懸在頭頂的星月,似乎觸手可及。
在廣袤的西北,這般如晝的夜晚讓人覺得越發的空寂無邊,人間的一切都無可遁形。
院中一處僻靜的角落裡,師可梁把剛剛畫好的畫像,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桌案上,又在畫像前碼放了些瓜果點心,這才正好衣冠,恭恭敬敬地行起禮來。
一陣夜風襲來,畫像的紙張被吹得獵獵作響,恰似人的低語和嗚咽。
風吹起師可梁空蕩蕩的左臂衣袖,銀色的月光下,白衫飛舞,又像是為逝者高高舉起的引魂幡。
師可梁在那幅畫像前的行禮絕非一般百姓人家的禮數,而是只有君臣之間才會的禮儀。在被官家召見時,禮部官員曾向陸元甲詳細講授過。
陸元甲躲在陰暗處,靜靜地看著師可梁的一舉一動。心中不免疑竇頓生,畫像中的女人到底是誰呢?
師可梁口中似還在喃喃低語,但卻幾不可聞。
猛然,陸元甲想起卡斯特在給他繪聲繪色地講述大白高國女人的時候,曾提及過兩位梁姓皇太后,莫非……
“梁兄,畫像之人可是梁太后麽?”
陸元甲看著師可梁小心翼翼地摸索進了房間,正欲拖鞋上床,忽然發聲問道。
朦朧的黑暗中,陸元甲明顯感覺到了師可梁的身軀猛然一震。
少頃,就聽見一聲輕歎,緊接著就是火鐮摩擦之聲,油燈燃起,屋中大亮。
師可梁一臉的疲憊和悲傷,把那幅畫像又擺在了桌子上,轉臉對陸元甲淒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說道:“在下也知道早晚都是瞞不住陸大人的,不錯,畫中之人便是梁太后,也就是在下的姑母。在下也非是姓師,而是姓梁,梁可師,而非師可梁。”
其實,陸元甲剛才不過也只是試探而已,心裡並不篤定,見師可梁直截了當地認下,不禁也是錯愕,更有些大惑不解,問道:“你既然身為皇室貴胄,又何以至此?”
梁可師又歎了口氣,便把梁氏族人的遭遇述說了一遍,當講到在臧底河城被晉王李察哥斬去左臂時,早已是泣不成聲。
陸元甲聽梁可師講罷,也是唏噓不已。
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還是宮廷爭端,名利難收,親情永訣,孰是孰非,孰善孰惡,又豈是一兩句能說得清楚的。
想到梁可師為宋軍引路攻破古骨龍城,陸元甲甚至覺得那可能都是梁可師有意為之。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報仇。
“梁氏本乃漢裔,今重回宋朝,當屬認祖歸宗,梁太好在天之靈也不會怪罪梁兄的,梁兄應當高興才是。”陸元甲拍著梁可師的肩膀,輕聲安慰道。
“話雖如此,可我梁氏一門在西夏數十年,終歸是情有不堪。隻歎皇家對梁氏太過……太過狠毒!”梁可師撫著自己的左肩,顫聲道。
“明日在下便向太尉稟明梁兄的身世,也好為梁兄謀個功名,以梁兄之才,將來必定會為朝廷所重用的。”陸元甲說道。
梁可師苦笑一聲,擺了擺手。
“梁某不過一殘身之人,對功名早已心灰意冷,你我有緣,又是梁某的救命恩人,梁某倒是情願助陸大人一臂之力。”梁可師道。
陸元甲一愣,有些不明就裡地看著梁可師。
“據聞太尉童貫生性多疑,只怕一時也未必信得過在下……”見陸元甲一臉的不解,
梁可師低聲又道。 陸元甲有些愕然,想不到梁可師對太尉童貫也是有所了解。
不過細一思忖,梁可師所言也不無道理,太尉童貫從契丹帶回來的馬先生,便是考察了多年,至今還尚未托付大事。
“那梁兄的意思是……”陸元甲問道。
梁可師莞爾一笑,神情忽又變得有些高深莫測,沉聲說道:“陸大人還是要設法阻止太尉進取臧底河城,以梁某愚見,此戰宋軍怕是凶多吉少!”
“梁兄剛自臧底河城逃出,對那裡的情形自然是了解頗深。只是,我西軍此番也是盡遣精銳,未必就不能如古骨龍城一般摧枯拉朽。”陸元甲有些不服氣地說道。
“嘿嘿……”梁可師竟然無所顧忌地冷笑了兩聲,說道:“請恕梁某直言,若不是偷襲得手宋軍安可如此順利攻陷古骨龍城?”
人身上有些東西或許能隱藏一時,但是,只要環境合適,就會不由自主地迸發出來。從師可梁變成了梁可師,恐怕不僅僅是姓名的變化。
梁可師身上忽然閃現的傲然之氣讓陸元甲明白,眼前的梁可師已經不再是那個畏畏縮縮的西夏俘虜了。
雖然話並不中聽,但是忠言逆耳,道理還是有幾分的。
陸元甲打消了心頭剛剛升起的不快,心平氣和地說道:“梁兄總得講出些緣由來才是,在下怕是不能無緣無故就去阻止進擊臧底河城吧?”
梁可師似乎也覺察到了剛才的唐突,臉上露出一絲尷尬,說道:“臧底河城畢竟不同於古骨龍城,城高且堅不說,地形也不像古骨龍城那般起伏,很是便於馬軍作戰。”
陸元甲不動聲色地聽著,梁可師的話並沒有打動他。
“晉王的‘鐵鷂子’悉數都駐扎在臧底河,興慶府還派來了不少質子軍,皆是西夏最為精銳的馬軍,以梁某看,怕是……”梁可師沒把話說完,免得又要尷尬。
“梁兄,你所言這些太尉自然也都是知曉的。現實既是如此,西軍也唯有殊死一戰,‘鐵鷂子’也好,質子軍也罷,不戰又如何能消滅之?”陸元甲說道。
“倒也不是沒有破解之術,只是……”梁可師欲言又止,眼神閃爍地看著陸元甲。
“梁兄,你我還是莫要再議論此事了,過不了幾日,戰事一開,一切自然就都了然了。”
陸元甲越說心情越是煩躁,最後,不得不有些粗暴地打斷了梁可師。
其實,對於梁可師的話,陸元甲還是有幾分相信的。只是,秦帥劉仲武率領的十余萬兵馬也已是箭已在弦,不得不發,現在,已經無人能夠阻止了。
陸元甲寧願惴惴不安地等待一場勝利,也不想再和梁可師討論一場可能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