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京洛陽向西,崤山一路逶迤,黃河濤聲相聞。沿著崤函道,出函谷關,過陝州,地勢變得異常險峻,或深谷如函,或峭壁如刀。
崤函道開辟於秦漢,興盛於唐朝,是中原往來關中的必經之路。唐朝也是有東西兩京,西京是長安,東京是洛陽,崤函道是連接東西兩京的咽喉通道。
在崤函道上行走了十余日,過了潼關,終於到了京兆府,京兆府便是唐代的都城長安。
兵馬已接連行軍十余日,都有些人困馬乏。太尉傳令在京兆府休整一日,而後一鼓作氣直抵蘭州。
軍營仍是駐扎在城外,因為要在京兆府停留一日,為了便於處理累積的軍務,中軍行營設在了城中。
太尉童貫在中軍行營與京兆府的地方官員見了面,又一道吃了晚飯。熙河路經略使劉法似乎對這些場合沒什麽興趣,陪在太尉童貫身邊一直是一語不發,一個人自顧自地自斟自飲。
待酒席散了,劉法似還有些酒興未盡,見到正在行營門口送官員們的陸元甲,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晚上若是無事,可到城外營中一敘。”
自那晚在洛陽一敘之後,劉法對陸元甲似有些另眼相看,行軍路上也不時會和陸元甲扯上幾句。
陸元甲對這位戰功赫赫但又有些孤傲的將軍也是重碼好奇,覺得他就像一把在鞘中還錚錚作響的寶劍,一旦出鞘,必然是寒光懾人。
太尉童貫批閱了一會兒公文,沐浴之後,便睡下了。
前半夜恰好應是夏宣德領班夜值,陸元甲心裡一直記掛著劉法的邀請,便一個人騎馬出了城。
大營扎在京兆府的南門附近,由於軍營與城中往來頻繁,晚上南門只是有兵卒把守,卻沒有關閉城門。
陸元甲出了城,片刻便來到了城外的營中。兵卒進去稟報,少頃,就見一位年紀與陸元甲相仿的年輕將軍走了出來,正是在東京相識的劉正彥。
帳中燈火通明,正中燃著一個炭火盤,盤中紅彤彤的炭火燒得正熾,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元甲,本官還以為你來不了呢!”劉法坐在桌前,笑著招呼陸元甲道。
桌子上擺著一些酒肉,劉法正在了卻未盡的酒興。
“元甲來遲了,熙帥勿怪。”陸元甲施禮道。
“能來就好,本官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犬子劉正彥,你們年輕人要多多熟識才是啊!”劉法指著劉正彥,對陸元甲說道。
劉正彥與陸元甲相視一笑,說道:“父帥,孩兒與陸大人雖算不上熟識,但卻是認得的,還曾在一起吃過酒。”
“哦?此話如何說?”劉法面露錯愕,問道。
“父帥,陸大人與少陽兄長相熟,前幾日在東京時,少陽兄長曾引見我們相識。”劉正彥答道。
“元甲與陳東相熟?”劉法轉臉問陸元甲道。
陸元甲還未及答話,劉正彥又道:“陸大人可是少陽兄長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本帥久在西北,對著京城之事生疏得緊。你們兩個也莫要再打啞謎了,與本帥細細說來便是。”劉法不耐煩地說道。
劉正彥看了一眼陸元甲,便把從陳東那裡聽來的事情前前後後細說了一遍。
劉法一直靜靜地傾聽,看陸元甲的眼神也是飄忽不定,時而疑惑,時而讚許,時而又有些感傷。
待劉正彥講畢,劉法沉吟良久,緩聲說道:“都坐下吧,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再說。”
喝下一杯酒,
劉法才又道:“我是看著陳東這孩子長大成人的,學問不錯,品行又端良,本來應該是大有前途的,只是這當今之世,卻未必能容得下他如此個性之人。” “父帥又何出此言,少陽兄長已經進入東宮陪太子讀書了,這將來……”
劉法輕輕擺了擺手,打斷了劉正彥的話,說道:“你懂些什麽?!這朝裡的事情也好,宮裡的事情也罷,是非利益糾纏不清,陳東為人又過於耿直,怕也未見得是什麽好事……”
見劉法有些憂心忡忡,陸元甲便安慰道:“元甲雖與少陽兄相交時間不長,卻深感少陽兄為人之忠厚熱忱,心懷天下。正身乃君子之本,少陽兄曾對元甲說過,君子心中自有廟堂,卻未必得意於廟堂。”
陸元甲話聲剛落,劉法的手掌便重重地拍擊在桌案上,酒杯都跳了起來。
“好一個‘未必得意於廟堂’,倒是老夫世故了……”劉法邊朗聲笑道,邊又端起酒杯,對陸元甲道:“怕是他們也與你說了,我劉家與陳家乃是世交,你救了少陽,便如同救了我的兒子一樣,老夫就敬你此杯,算是感恩酒吧!”
撂下酒杯,劉法捋著胡子,笑眯眯地看著陸元甲,問道:“元甲,你看這京兆之地地勢如何啊?”
想起那晚的唐突,陸元甲不覺有些尷尬,忙道:“大帥又要取笑元甲了。”
劉法微微一笑,轉而臉色又沉鬱下來,說道:“此地至唐朝已是十三朝的國都,說起這十三朝,多的不講,僅漢唐兩朝,無一不是文治武功蓋世。關中之地論及險峻天下無出其右,可最終仍是城破國滅。本官往來東京與西北多次,每經此地,念及此事,無不是感慨萬千啊!”
“大帥,看來這天下大事,當真是‘安天下者在德不在險’。”陸元甲說道。
劉法看了一眼陸元甲,微微點了點頭。
“難得你還記得,可是這‘德’又是何物呢?”劉法似在問陸元甲,也似乎在問自己。
“父親,莫要再憂國憂民了,當心思慮傷身。軍人無非是為國效命戰死沙場而已,多慮也是無益。”劉正彥插話道。
“你呀,就是一門心思的打打殺殺,要學會多動動腦子。你們年輕人要相互補益,智者千慮,尚不免有一失,不慮者何為啊?”劉法斜睨了劉正彥一眼,不滿地說道。
劉正彥和陸元甲對望了一眼,尷尬地一笑。
“孩兒說出來父親也未必聽得進去,即便聽進去又能如何呢?”劉正彥眉頭微蹙道。
劉法自顧喝酒,並沒有搭理劉正彥的話。
“陸兄久在東京,想必也是知道,朝廷與西夏數十年征戰,西北百姓甚苦。近些年,與西夏雖偶有戰事,但已成均勢,況西軍連年苦戰,將士亦多疲憊,大可休養生息。此番回京師,聽聞從江南采辦珍奇的船隻不絕於汴水之上,想起西北之窘迫,真是讓人心寒……”劉正彥黯然說道。
“你真是放肆得緊,休要議論朝廷之事!”劉法將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墩,杯中酒水四濺,虎目圓睜地喝斥道。
劉正彥止住話頭,歎了口氣,仰脖飲盡杯中酒。
雖然在東京時也曾與陳東眾人,還有耶律大石談及過西征的原委,但是陸元甲一直還是對朝廷此番大動乾戈兵發西北的原因充滿好奇,便連帶著幫劉正彥解圍,問道:“熙帥,此次太尉親自掛帥西征究竟所為何故啊?”
劉法撣去剛剛灑落在桌上的酒水,沉思半晌,道:“起因大抵是因為原已投宋的西夏將領李和景率所部萬余人叛宋而回歸西夏,圍困定遠軍數日,西軍損失不少。不過,以本官看,此皆為疥癬之疾,你那日所言女真人攻遼之事,怕才是朝廷再度伐夏之本意。”
劉正彥一愣,忙問道:“父親此話何解?”
“契丹人應付女真人自是無暇西顧和南顧, 朝廷就不必擔心契丹人從中搗亂,可以集中力量解決西北戰事。”劉法說道。
劉法所言的趁遼自顧不暇而伐夏的想法,倒是與陸元甲的揣測大抵相近,只是李和景叛宋圍城而引發戰事一說,他卻是頭一遭聽說。
“大帥,方才所言定遠軍一線,應是宋夏交界的東廂,而此次兵至熙和路的蘭州,那應是宋夏交界的西廂,舍近求遠,這又是為何?”陸元甲問道。
陸元甲本就對《九域守令圖》研究得頗為用心,這一路上,太尉童貫看地圖時,陸元甲也利用伺候在一旁的機會,更是把地圖上的地名和標記爛熟於胸。
“你看卻是為何啊?”劉法笑眯眯地看著陸元甲。
陸元甲看了一眼劉正彥,劉正彥也是一臉的困惑。
“莫不是要聲東擊西?”陸元甲試探著低聲道。
劉法目光灼灼地看著陸元甲,少頃,竟是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此乃軍機大事,不可泄露也!”
陸元甲離開大營之際,天上已開始飄下毛毛細雪,雖然不大,但是細密的雪花很快便將路面染白。
眼前城牆巍峨的暗影,遠處隱隱傳來的黃河水的嗚咽之聲,竟然與那夜的南京城有幾分相似。
縱馬進了長安城,馬踏街道,蹄聲清徹,就像是在聲聲叩響時光的閘門。
大唐盛世已經很難在這裡再尋得到蹤跡了,飽經戰火洗禮的長安城,就像是一名耗盡心力的老卒,雖然英姿早已不再,但仍是倔強地屹立在八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