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汴梁出發,有東西兩條官道可以到達幽州,陳橋驛則是這東西兩路都必經過的一處驛站,距離汴梁六十余裡。當年,太祖便是在陳橋驛起兵,一舉奠定了大宋朝的基業。
縱馬奔馳在往來汴梁和陳橋驛的官道上,陸元甲想象著當年太祖黃袍加身,率領著禦前禁軍鐵甲回師開封府的盛況,不免有些熱血沸騰。到此刻,那也不過是一百五十余年前的光景。
如今,英雄作古,故道仍在,物是人非,煙塵依舊。當今的官家也已經是大宋朝的第八位傳人了。
日頭越升越高,眼看就要臨近午時,前面路邊有一座茅草鋪頂的亭子,隱約看見亭子外面有兩匹馬,亭子中站立著兩個人。
在前面帶路的史東拉住了韁繩,轉身對陸元甲道:“陸大人,我家公子便在前面亭子中候著了。”
說罷,史東一馬當先跑下了官道,陸元甲和王希孟也緊隨其後。
“賢弟!”
耶律大石率先從亭子裡走出,衝著陸元甲招手道。
陸元甲忙跳下馬,衝著耶律大石拱手道:“真是有勞兄長了。”
耶律大石身後又閃出一人,還是那副白面小書生的模樣,正是耶律楚歌。
元甲忙又將王希孟與耶律大石兄妹相互做了介紹。
“我與元甲是結義的兄弟,看王先生的年齡比元甲還要小上幾歲,日後,如不嫌棄,把我當作兄長便好了,不必客套。”耶律大石熱情地對王希孟說道。
“多謝兄長相助!”王希孟也拱手道。
“前面便是陳橋驛了,王兄弟最好換一套衣服,這樣便可和我們一道穿州過縣了。陸賢弟也不必遠送了,就此請回吧。”
耶律大石說罷,便從耶律楚歌手裡接過一個包裹,遞給了王希孟。
王希孟接過包裹,左右看了看,便朝亭子後面一處斷牆後面走去。
“賢弟,盡管放心,到了幽州之後,我會安排人給王先生準備好住處,生活上的諸事也都會一一安排妥當。”耶律大石望著王希孟的背影,對陸元甲說道。
“這個是自然,元甲哪有不放心之理,只是,這位王先生並無所長,平時只是喜好些筆墨丹青,到了幽州,還望兄長能多多成全,讓他即可謀生,又不至於太過於寂寞。”陸元甲說道。
“憑筆墨謀生就大可不必了,愚兄雖不富庶,但養活個讀書人還是不成問題的。不過,人地兩生,難免會有思鄉之情,有些許寄托倒是很有必要。賢弟放心,我自會安排妥帖。”耶律大石說道。
“王先生可是丹青好手麽?”耶律楚歌問道。
在兄長和陸元甲面前,耶律楚歌並未強作男兒之狀,雖然穿著長衫,卻是眼波流傳,燕語鶯聲,一副女兒神態。
陸元甲不想把王希孟的事情說得過多,便敷衍道:“筆墨之事我卻不懂,隻知是王先生喜好而已。”
耶律楚歌嫣然一笑,明眸閃動,似是看穿了陸元甲的心思,說道:“陸大哥能出手相救的人又豈能是泛泛之輩?”
“楚歌妹妹也擅長丹青麽?”陸元甲有些尷尬,忙掩飾著問道。
“擅長卻談不上,也只是喜歡而已……”耶律楚歌答道。
“陸賢弟,不是愚兄自誇,我這個妹妹可是個文武全才,筆墨丹青也好,弓馬刀槍也罷,樣樣都是出類拔萃……”耶律大石插話道,兄妹親情溢於言表。
“哥哥……”楚歌一臉紅雲,攔住了耶律大石的話。
“好好,不說就是了……”耶律大石含笑拍了拍楚歌的肩頭,又道:“你們快看,那王先生好像在牆壁上題寫著什麽。”
陸元甲忙轉臉向斷牆處望去,果然,換了一身尋常衣服的王希孟正立在斷牆下,比比劃劃地寫著。
“我過去看看。”陸元甲一邊說,一邊疾步走了過去。
這座亭子應該是一處經常有人送迎親友的所在,那面斷牆上竟題寫了不少詩詞,有些尚字跡清晰,應是剛剛留下還沒幾日的離情別緒,有些則又斑駁模糊了,像是拭不去的淚痕。
古道長亭,最多是生死離別。陸元甲想起了淞滬會戰開始前,來八十八師慰問演出的學生合唱團唱過的一首歌,他很喜歡,還讓陳疤瘌教會了自己。
此刻,陸元甲耳邊似又響起了合唱團嘹亮而哀婉的歌聲。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扶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
望著耶律大石兄妹、王希孟還有史東四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的遠處,陸元甲眼前一片模糊,耳中的歌聲也越來越遠。
忙了一天一宿,有種說不出的疲憊,陸元甲回到亭子裡坐下,呆呆地望著官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地,從汴梁方向又席卷過來一陣煙塵。一匹馬跑在前面,馬匹後面還跟著一輛馬車,看得出,馬和馬車都奔跑得很賣力,騎馬的人不時要停下來等一等跑得像是快要散架的馬車。
跑在前面的馬匹在臨近亭子的官道上放慢了步伐。
“陸大哥!”
馬上的人一邊召喚著,一邊揮著手,陸元甲這才看清楚,來的原來是陸彩衣。
“彩衣!”陸元甲有些驚詫,忙站起身,揮手大聲應道。
陸彩衣朝後面的馬車揮了揮手,便從官道衝了下來,眨眼便來到陸元甲近前。
陸元甲不知道是不是城裡又出了什麽亂子,一把扯住了剛剛跳下馬來的陸彩衣的胳膊,忙問道:“彩衣,你這是……”
陸彩衣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馬車,輕聲道:“是公主想過來送王先生……”
見陸元甲只是一個人,陸彩衣忙又問道:“怎麽?王先生已經走了麽?”
馬車“吱吱呀呀”地趕了上來,一位身材壯碩的漢子先從前面跳下了車,拉住了駕車的轅馬。
少頃,車廂裡伸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挑開車簾,緊接著便探出了一張豔若桃花的女人臉。“陸姐姐,是到了麽?”那女子問道。
“到了,娥兒,先扶公主下車吧。”陸彩衣答道。
身材壯碩的漢子忙上前扶穩了車子,陸彩衣幫著拉起了車簾,娥兒攙扶著一位身材瘦弱面罩輕紗的女子下了車。
“公主,咱們還是行得慢了,王先生怕是已經過了陳橋驛了。”陸彩衣扶著公主的胳膊輕聲說道。
公主輕咳了兩聲,身子微微顫抖,像是在病中的模樣。
緩了一口氣,娥兒幫著揉搓了一陣後背,延慶公主這才緩聲說道:“不妨事,這位可是陸大人麽?能見到陸大人也好,昨夜匆忙得緊,沒來得及向陸大人道謝,還請陸大人多多擔待才是。”
聽公主說起昨夜,陸元甲的心中便是一動,與陸彩衣一道戴著寬簷大帽的人應該就是眼前的公主了。
陸元甲忙躬身答道:“公主不必客氣,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此事乾系重大,我是知曉的,大恩不言謝,我,還有……還有王先生都會記得的,將來也定會厚報陸大人的。”公主說道。
“公主千萬莫要如此說,公主與彩衣是好姐妹,我又是彩衣的兄長,都是理所應當之事,‘大恩’二字萬萬不敢當。”陸元甲忙說道。
公主面紗背後的表情不得而知, 她只是用手輕輕拍拍了陸彩衣的胳膊,幽幽地說道:“我真是羨慕彩衣姐姐有一位好兄長……”
“哼!兄長?公主還沒見過他狠心薄情的模樣呢……”陸彩衣脫口而出,又覺得有些不妥,羞得臉頰緋紅,狠狠地斜睨了一眼陸元甲。
公主身邊的娥兒一直目光炯炯地盯著陸元甲,看得陸元甲有些發毛,這張桃花臉也是似曾相識。
“公主趕路辛苦了,不如先到亭中坐下歇歇吧。”娥兒說道。
“對,對……”陸元甲忙附和道。
“陸大人,你們是幾時到的這裡?王先生過去多久了?”公主忽又問道。
陸元甲抬頭看了一眼日頭,估摸了一下時間,答道:“差不多快有一個時辰了,他們都是快馬,今夜便要趕到大名府,怕是很難追得上了……”
“哦,走的快些也好,我們出來的時候,看見皇城司的人已經封了望春門。”公主幽幽地說道,雖有些許失落,但更多的卻是釋然與欣慰。
望春門是外城的東門,陸元甲走的南薰門是外城的南門。
“對了,王先生臨走之時,曾在那邊斷牆上題寫了一首詩,公主要不要……”陸元甲說道,或許那首詩能多帶給公主些慰藉,了卻幾分心裡的傷感。
公主緩步來到那堵斷牆下,不用陸元甲指點,她一眼便認出了王希孟的筆跡。
墨漬依然鮮亮,只是斯人已去,牆下空留一地的秋風而已。
不悔此生種深情,
甘願孤旅自飄零。
長恨鴛侶唯夢裡,
寧負蒼天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