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再一次發出了“吱呀”一聲響,一個瘦削婀娜的女人身影在前,後面跟著的便是剛才從馬車上躍下的那個高瘦的男子。
陸彩衣忙迎了上去,一把挽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那高瘦的男子似還有些依依不舍,愣愣地看著那女人。
今晚月色不明,天色暗沉,陸元甲只能隱約看見那女人臉上的蒼白,卻看不清輪廓。那高瘦男子的模樣雖然也是看不清楚,但身形卻似有些眼熟。
少頃,七巧扯了扯高瘦男子的袖子,男子才有些不甘心地隨著七巧向院外走,行兩步一回頭,磨蹭了良久方才消失在拐角處。
過了半晌,七巧才又回到院中。
“走了。”七巧低聲道。
那和陸彩衣依偎在一起的女子,嚶嚀一聲,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七巧進屋吹滅了燈,三個女人才有些楚楚可憐地出了院子。
蹲得雙腿似乎都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見人走遠了,陸元甲才如釋重負地“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那女子不知是不是住在陸府,要是離開的話,看樣子是要走府門出去的,陸彩衣一定會送,但願那個家丁能夠按照自己的囑咐,莫要泄露了自己的行蹤才好。
最好那女子住下,這樣就當什麽都沒發生,自己什麽也沒看到也沒聽到,等消停一會兒自己再去找陸彩衣。
懷裡的小煙袋戳到了傷口,傳來一陣疼痛。
既然要等,那就光明正大地等,不能再龜縮在院子裡。陸元甲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昂首闊步地進了屋子。
點著了燈,恍惚間覺得屋中仍是人影婆娑,一陣暖暖的香氣還彌留在空氣中。
床邊的櫃子上擺著兩個包裹,這不是自己的東西,不知是不是方才的不速之客落下的麽?
陸元甲伸手在兩個包裹外邊摸索了一下,一個柔軟服帖,像是衣物,另一個則有些硬梆梆的。
猶豫了一下,陸元甲還是解開了那個軟綿綿的包裹,見裡面是疊放著乾乾淨淨方方正正的衣褲,一件黑色的棉外套,還有米色的製服長褲。陸元甲連忙又扯開了另外一個包裹,一雙鋥亮潔淨的製式短靴散發著皮革特有的氣味。
陸元甲的心一陣緊縮,這正是他剛剛來到大宋時所穿的衣服和鞋子,眼中一熱,淚水險些奪眶而出,他還一直以為這些東西都已經被丟棄了。
“我覺得這些東西對你應該還是重要的,棉外套拆洗重做了,靴子拿去鋪子裡修了,還上了油,都還能穿……你走得時候都隨身帶著吧。”
陸彩衣的聲音從身後幽幽地傳來。
陸元甲急忙轉過身,只見陸彩衣正站在剛進屋門的地方,也正望著自己。
“彩衣……”
好像有什麽東西哽在了喉嚨裡,陸元甲覺得說話有些吃力,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難。
“怎麽回來也不說一聲?”
陸彩衣嫣然一笑,走到油燈前,用簽子撥弄了幾下燈芯,火苗閃動,屋子裡驟然亮了許多。
陸元甲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那火苗跳躍了幾下。
“回來得匆忙,正說要去找你,有事想問你……”
陸元甲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在陸彩衣面前如此笨嘴拙舌,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
“哦?什麽事?”
今天陸彩衣也大不同於以往,安靜得有點讓陸元甲覺得有些陌生。
摸在懷裡小煙袋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囁嚅道:“那天七巧過來說了,
本來前幾天就想回來,只是太尉府裡出了點事,就耽擱下了,你……你還好吧?” 陸彩衣眼中波光流動,閃耀著,又暗淡了下來。
“那日都是胡鬧了,已然過去了,沒事了……”
“聽七巧說義父應承了十三老爺提的親事?你……”
陸元甲的心砰砰地跳,似乎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心跳得如此厲害。
“也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不能總是賴在家裡了。”
陸彩衣說得似乎輕松,身子卻有些僵硬,陸元甲感受不到她平素身上散發的熱情和活力。
屋中的桐油燈卻越燃越亮,照得彼此內心似乎都有些無法躲藏。人這一生總會遇到幾回情感燃燒的時刻,沒有飛蛾能躲得了那耀眼的煙火。
陸元甲本來能有很多選擇,可是他什麽都沒有做,什麽也沒有說,只是看著桐油燈出神。
他不知道和陸彩衣之間隔著的究竟是八百年的光陰,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許自己就是汴水上的河燈,只是在中元節那一刻才會被點亮,尋常日子裡也沒誰會希望他來打擾平平淡淡的生活。
這一夜的燈光,讓陸元甲終生都不會遺忘,只是當時心中一片惘然。
燈花一閃,陸彩衣又是嫣然一笑,道:“說吧,回來找我到底有什麽事,三更半夜回來,不可能就為了這麽兩句安慰話吧。”
陸元甲一時無語,有些機械地從懷裡摸出了那支煙袋,遞給了陸彩衣。
陸彩衣接過煙袋,不解地看了一眼陸元甲。
“我知道你認識契丹文,是想找你幫著認認那上面的字。”陸元甲低聲說道。
陸彩衣把煙袋湊到燈前,認真辨識著那上面磨得有些斑駁的小字。
“字刻的是耶律大石,這應該是契丹人的名字。”
陸彩衣話語雖輕,但還是把陸元甲驚得有些愣怔。
“怎麽?有什麽蹊蹺麽?”陸彩衣見陸元甲神色有異,就關心地問道。
“這是我在太尉府裡拾到的,猜想那文字應該是可以找出線索的。”陸元甲應付道。
陸彩衣微微一笑,道:“太尉府裡難道連個識契丹文的都沒有麽?”
聽出陸彩衣話語裡的嘲諷和不屑,陸元甲暗自歎了口氣。
這不是一般的行刺了,已經牽扯到了遼國使臣,事關重大,他不能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訴陸彩衣。但是,他說得卻又都是真實的,確實是撿到的,也確實是想通過上面的文字找到煙袋的主人。
見陸元甲沒有繼續說的意思,陸彩衣便有些落落寡歡地在椅子上坐下。
“陸大哥,方才院子裡的人你都看到了吧?”陸彩衣語聲低沉地問道
陸元甲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無意隱瞞,也無法隱瞞,陸彩衣能這麽快就又回來,估計十有八九還是門口的那個家丁多嘴了。
“三更天了吧?”陸彩衣語焉不詳地問道。
陸元甲側耳聽了聽,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鍾聲。
“三更天了。”陸元甲答道。
陸彩衣盯著油燈上的那朵火花,火花也把她的臉頰映照得像是落日的晚霞。
“方才來的延慶公主,那位公子是宮裡的畫匠,本來都好端端的,不知畫匠緣何惹怒了官家,官家竟要……”陸彩衣還是對著桐油燈幽幽地說著,一點也沒留意陸元甲的反應,
聽到陸彩衣提及宮裡的畫匠,陸元甲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是說自己一直覺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是王希孟麽?”陸元甲脫口而出,插話道。
陸彩衣正兀自說著,冷不丁被陸元甲的問話也是嚇了一跳,忙問道:“你是如何識得的?”
陸元甲便也在陸彩衣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把那天進宮撞上王希孟的前前後後仔細說了一遍。
聽罷陸元甲的訴說,陸彩衣沉吟道:“是了,應該就是那張畫惹得禍……”
“官家要如何處罰王師傅呢?”陸元甲問道。
“還沒有旨意下來,不過有消息說……總之是不太好,王先生便暫時在京中隱匿了下來,看看情況再作打算。”陸彩衣答道。
“那延慶公主……”
陸彩衣斜睨了一眼陸元甲,嘴角閃過一絲笑意,轉而又變成了苦澀。
“延慶公主與我是好姐妹,她與王先生本是相好的,官家起先也是默許的,如今這情形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實也沒什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一張畫麽……”陸元甲安慰道。
“你有所不知,王先生久在宮中出入,與太子交往頗多,怕是有些人故意從中撥弄事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是另有企圖。”陸彩衣沉聲說道。
那日聽總管童福叨咕了一句宮中也不太平,當時覺得與自己並無瓜葛,也就沒往心裡去,如今聽陸彩衣一說,不由心頭一震。
“既是與太子有交往,那太子還護不住王師傅麽?”陸元甲問道。
陸彩衣搖了搖頭,苦笑道:“這宮裡的事情又豈是我一個女子能講明白的。總之,子嗣多了,做父親的便很難把諸事都處理得妥帖公平,百姓家如是,皇家也概莫能外吧。”
“官家孩子很多麽?”陸元甲禁不住好奇,隨口問道。
陸彩衣瞪了一眼陸元甲,一絲俏皮又飛回到了臉上。
“那日在宮裡你如何沒問一下官家呢?”
陸元甲啞然失笑,這才是他所熟悉的陸彩衣式的說話方式。
可惜,俏皮稍縱即逝,陸彩衣的臉色轉瞬又沉靜了下來,緩緩說道:“陸大哥,你如今也算是朝廷的人了,諸事都要小心謹慎,好生做好自己的差事便是,莫要沾些無關的是非才好。”
陸元甲見她說得語重心長,便也重重點了點頭。
“那日在姐姐家看得一句詩,‘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就連這外人看起來風光無限的烏船幫又何曾不是如此呢?要是能生在一個尋常百姓家該有多好……”陸彩衣眼中波光流動,有些動情地說道。
陸彩衣緩緩站起了身形,看了一眼櫃子上攤開的包裹。
“陸大哥,東西不如還是先放在這裡吧,不然,我總覺得你就像沒來過這裡一樣。”陸彩衣幽幽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