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冬月,正是一年之中南京城最難捱的陰冷日子。
陸元甲把工兵鏟狠狠地插進剛剛挖好的塹壕裡,靠在中華門破敗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從四行倉庫撤下來已經一個月了,經常會有這種無力的感覺。
在那座上海閘北最高的大樓裡,陸元甲和幾百個兄弟被蝗蟲一樣的鬼子圍了整整五天四夜。從樓裡撤退出來的時候,他才發現整座樓的外牆早已是體無完膚,每一平方厘米幾乎都被鬼子的槍炮重新裝修了一遍。
陸元甲是陸軍第八十八整編師特務連上尉連長,進入四行倉庫後,他就率領特務連的弟兄們先用沙袋把低樓層的門窗全部堵死,然後,在高樓層的窗口設置好射擊位和投彈位。
淞滬會戰打了三個月,八十八師傷亡慘重,他們的任務是守住蘇州河畔的路口,為八十八師的余部撤退留下通道。
戰前的四行倉庫死一般的靜寂,大夥兒都默默地使勁擦著槍,打開的彈藥箱裡碼放的子彈閃著幽冷的青光。
四行倉庫是附近幾個大銀行的倉庫,銀行裡都是金銀細軟,估計是為了防火防盜,這座樓修得異常堅固,牆高壁厚,就像一座巨型碉堡。
陸元甲手裡的那把德製工兵鏟好幾次也碰了壁,搞得他很是心疼,再也舍不得再用它來亂砍亂伐了。
這是第一次在鋼筋水泥結構裡布置工事。整個淞滬戰場的外圍,從鄉村到縣城,都是土坯或磚砌的建築,在鬼子凶猛的炮火下,幾乎都化成了齏粉。
雖然樓高牆厚,但是腳不挨著地,陸元甲還是覺得心裡沒有底兒,總覺得空蕩蕩的樓下似乎是危機四伏。
鬼子的第一次衝鋒很快就被打了回去,丟下了七八具屍體,四行倉庫裡的弟兄們都安然無恙。
陸元甲靠在牆壁上冷笑,這鋼筋混凝土建築還真是不白給,鬼子在地面上那些幾乎是無堅不摧的槍炮,在它面前徹底啞了火。
阻擊戰打了整整兩天,鬼子還是拿四行倉庫毫無辦法。弟兄們原本緊繃的神經也就有些松懈,鬼子不進攻的時候,就七嘴八舌地開起了各式玩笑。
“老陸,別總抱著你那把工兵鏟了,又不是大姑娘……”副連長陳疤瘌晃著腦袋,被煙火熏得黝黑的臉上露出陰森森的兩排白牙。
陳疤瘌是陸元甲的東北老鄉。外號叫陳疤瘌,倒不是因為身上哪裡長了疤瘌,而是因為他做事容易衝動,嘴裡經常掛著句話,腦袋掉了不過就是碗大的疤瘌。碗大的疤瘌自然駭人的,一來二去的,大夥兒就叫他陳疤瘌了。
陳疤瘌原本不在野戰部隊,而是在軍統上海站工作,據說還立過不小的軍功。也是由於愛衝動的老毛病,在執行任務時傷了兄弟部隊的人員,連累了站裡的上司,就不好在上海站繼續呆下去了。
本想就此解甲歸田,去搞點小生意,卻因為知道的機密事宜太多,被從上海站調到了八十八師特務連。軍統向八十八師交待說,過了一年之後,陳疤瘌就可去留自便。
師裡不僅沒有委屈陳疤瘌,而且很是重視這位軍統人才,把他安排到了陸元甲手下當了副連長。陳疤瘌是軍統上海站的情報老手,特務連也還算專業對口。陳疤瘌也投桃報李,抓舌頭,摸情報,從來都是手到擒來,很是給八十八師爭光長臉。
八十八師是中央軍的王牌德械師,裝備全部都是德國造,還有德國軍事顧問在師裡指導訓練和作戰。德國軍事顧問剛到師裡的時候,
難免有些水土不服趾高氣揚。見多識廣的陳疤瘌覺得翻譯過來的軍事教程很乏味,就在軍事顧問的訓練課上睡大覺,還挑釁似的不時發出刺耳的鼾聲。 德國軍事顧問很憤怒,大聲斥責陳疤瘌,說他是個膽小鬼,是個酒囊飯袋,一點都沒給國軍中尉連副留情面。具體人家德國人到底是怎麽說的沒人知道,反正當時在場的翻譯就是這麽說的。
在一群八十八師軍官面前,毫無思想準備的軍統人士陳疤瘌被德國人當眾訓斥,面子很是有些掛不住,愛衝動的老毛病就又發作了。
也不知是腦袋裡的哪根神經抽了筋,陳疤瘌抓起一枚德製手榴彈,發瘋似地衝到講台上,打開保險,拉了線,把滋滋冒煙的手榴彈放在了軍事顧問面前的桌子上,一字一頓,惡狠狠地說:“你要是牛逼就別跑,看看咱倆到底誰膽小,誰是酒囊飯袋!”
千鈞一發之際,坐在陳疤瘌身側的陸元甲彈射而出,揮起了從不離身的工兵鏟,大喊道:“都給我閃開,都給我趴下!”。
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一股神奇之力,工兵鏟準確而輕巧地把手榴彈打進了遠處的一座訓練掩體,陸元甲一支胳膊壓著德國顧問,一支胳膊壓著陳疤瘌,一下子撲到在地面上。
後來,陳疤瘌差點被槍斃,團長和陸元甲拿著自己的腦袋好不容易才把陳疤瘌的小命給保了下來。
陸元甲因禍得福,很快得到了德國教官的賞識,當然也有報答救命之恩的意思。他在師裡爭取到了一個培訓名額,陸元甲得以在南京接受了為期三個月的德式軍官培訓。
要報答救命之恩的不僅有德國教官,陳疤瘌也把陸元甲當了換命的兄弟。每次作戰,陳疤瘌都會在陸元甲左右,口口聲聲說,也要報答陸元甲一回。
陸元甲不愛聽陳疤瘌胡說八道些不吉利的話,就經常怨道:“別總跟著我,你不會是巴望著我早一天去見閻王老子吧!?”
見陳疤瘌湊過來,陸元甲斜睨了一眼,沒好氣地說:“我正想著鏟你的頭呢!”
陳疤瘌就笑個不停,掏出煙,遞給陸元甲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
“嘿嘿,這把鏟子倒是被你玩兒得出了神,看著挺笨重的東西,在你手裡卻像是個修腳刀……”
陳疤瘌還真不是瞎說,工兵鏟算是地道的德國造,據說還是德軍的最新裝備,整個八十八師也沒幾把。陸元甲打著特務連有特殊任務的幌子,這才從軍械官那裡好不容易騙了一把。
工兵鏟看著不怎麽起眼,卻是極其堅硬鋒利,實用性很強,當鍬,當鎬,當刀,都可以,幾乎沒有它啃不下來的硬骨頭。陸元甲用它挖過壕溝,砍過樹,拍過鬼子,切過西瓜,還開過美國人的肉罐頭,越使就越是得心應手,就像是自己身體裡生出了的一支鋼鐵臂膀。
煙剛抽了一半兒,就聽見放t望哨的士兵大喊:“不好,快看,鬼子好像在運炸藥!”
陸元甲趕忙坐起身,從沙袋上的t望口探出頭,向樓下張望。果然,十幾個鬼子背著炸藥包,正匍匐著往大樓的一角爬去,那裡已經碼放起了一座小山一樣的炸藥堆。看樣子鬼子應該已經運了一陣子了,隻是,t望哨剛剛才發現。
“混蛋,你他媽的早幹嘛去了,老子斃了你!”
陸元甲聽見了團長的怒吼聲。
“射擊!給我射擊!”
陣地上槍聲大作,幾個鬼子趴在地上不動了,但還是有幾個鬼子爬了過去。
鬼子堆放炸藥的地方臨近這座樓的建築結合部,最要命的是那裡還是一個射擊死角。
以陸元甲的經驗判斷,這應該是鬼子深思熟慮後的戰術,想從那裡把炸藥推進大樓的底層。底層絕對經不起這麽多的炸藥,要是爆破成功了,就會形成整座大樓的一個缺口,鬼子的大部隊就可以從那裡突擊到樓裡面來。
陳疤瘌無聲無息地趴在在陸元甲身邊的沙袋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下,只見幾個鬼子正拚命地把炸藥包往樓前面推,按照這個進度,鬼子很快就可能把炸藥放到合適位置,然後引爆炸藥。
“陸元甲,你過來!”
一陣密集的槍聲過後,團長的大聲吆喝又在陣地上炸響。
“到!”
陸元甲趕忙站起身,向團長所在的角落靠攏過去。
“你們特務連想想辦法吧,子彈夠不著,不能再讓小鬼子把炸藥往前面推了……”團長命令道。
“我帶人下樓看看,不行就衝出去!絕不能讓他們把炸藥弄進樓裡。”陸元甲答道。
“連長,來不及了,我從天台爬過去吧!”陳疤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轉過身,只見陳疤瘌身上插滿了手榴彈,手裡還攥著兩個,那都是德製手榴彈。
陸元甲早就觀察過這裡的地形,從這裡的天台出去, 貼著牆,走過一段二三十米長窄窄的台階,就能到達另一側的天台,從那裡就可以向鬼子擺放炸藥的地方投彈或者射擊。
可是,這段台階卻十分危險,不好走且走不說,主要是完全暴露在鬼子火力范圍內,若是被鬼子發現了,那就成了活靶子。
陳疤瘌說得對,等自己帶人到樓下再想辦法可能就來不及了。陸元甲將工兵鏟插在地上,伸手就去抓陳疤瘌身裡的手榴彈,命令道:“你領著大夥兒在這裡掩護,我上去!”
“你不行,你塊頭大,目標也大,手腳還不如我靈活,還是我上吧!”
陳疤瘌說著,擋開陸元甲的手,像貓一般地縱身躍上了天台。
陸元甲隻得一跺腳,狠狠地罵了一句,衝著左右大喊道:“注意掩護陳疤瘌!”
陳疤瘌是在就要走完那段台階的時候被鬼子發現的,一陣密集的槍聲過後,陳疤瘌身上頓時便血湧如注,差一點就跌到樓下去。
陸元甲不知道陳疤瘌是憑著哪裡來的氣力,拖著一道深深的血跡,還是攀上了另一側的天台。
陳疤瘌從天台上跳下去的瞬間,陸元甲好像看見他回頭看了自己一眼,還笑了笑,似乎在說,咱倆這回兩清了。
整座大樓劇烈地顫抖了起來,陸元甲癱倒在沙袋上,嘴咬破了沙袋,滿嘴都是沙子和血,和著淚水,都咽進了肚子。
從四行倉庫撤出來的時候,陸元甲找到了那個爆炸點,地上一個半米深的大坑還冒著縷縷硝煙,裡面卻空無一物。陸元甲腳下一軟,整個人差點跌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