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

　　長安城外十裡處，有一亭曰勞勞亭。

　　李炬即日就要啟程回洛陽，此刻勞勞亭內，李炬正同趙晨依依惜別。

　　羅磊一事，最終以羅磊大獲全勝而告終。這個在長安城做了二十余年指揮使的小將軍，終於得償夙願，平步青雲。進京做官不說，還從一個指揮使連跳幾級，直升兵部侍郎。為此，皇帝李陌更是親自為其提筆了一副牌匾，上書“衷心為國”四個燙金大字。一時間，這個錯過多次升遷機會終於大器晚成的“新貴”，在整個洛陽城乃至大成境內，都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剛到洛陽不足半個月，原本只有錢住在驛館的羅磊，已經拿著各位新“朋友”贈送的銀錢，在千金巷添購了一間宅子。也成為了軍部除了尚書大人以外唯一一個能住在千金巷的人。

　　不管李炬有多麽不喜歡這人，至少在李陌和李沐兩兄弟眼裡。這個實際上沒幹什麽正事的新任兵部侍郎，卻著實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有了這個模板標杆的存在，整個大成王朝內浩浩蕩蕩掀起了一股查間諜抓漢奸的活動。全國民眾無一不投身其中，一時間還真查出來不少北匈諜子。令得完顏龍和陳子寒不由跳腳罵娘。而至於李炬，還不得不捏著鼻子對這羅磊表現出一副”你很優秀，我很看好你，以後跟著我混“的樣子。自己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銀錢，還賞給了這家夥十之七八。每天夜裡想著自己越來越乾癟的錢包，太子爺都恨不得抱著枕頭大哭一頓。

　　總之，雖然心疼歸心疼。不過對於太子殿下來說，這也是一件好事。很多剛剛入京根基不穩的官員不再如以往一般去投靠哪個黨派，而是直接上許問和齊弦才府上登門拜訪。誰不知道，現在這兩個實權尚書，早已經是太子殿下最信得過的人。只要同這兩人打理好關系，那不就等於搭上了太子這艘揚帆起航的大船了?看看那個被埋沒在長安城二十余年的羅磊，不也靠著太子殿下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嗎?一時間，太子李炬的勢力正不斷擴大，雖然除了工部禮部兩位尚書外，就只有羅磊一員從二品侍郎。但其他人等雖然官職不高，但勝在人數眾多，三省六部，幾乎個個衙門都有了太子的人。日後太子順利結果當今陛下的衣缽，看來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話雖如此，然而此時的李炬臉上，卻沒有半點開心之色。

　　杯中酒早就見底，然而素來酒量不太行的李炬此時卻好像沒有半點醉意，隻耷拉著腦袋，喃喃問道:“橙子，你說，做這太子為什麽這麽累?”

　　趙晨替李炬將酒杯端開，倒了一杯解酒茶:“因為你不再只需要對你一個人負責，你需要對整個天下負責了。”

　　李炬伸手想再去端酒杯，被趙晨用茶杯攔下後，無可奈何喝了一口茶:“但對天下負責就一定不能順我的本心了嗎?你說，我放任羅磊這種人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那我又和那些昏君有什麽區別呢?”

　　趙晨斟酌片刻，慢慢開口:“那你覺得，你爹英明與否?”

　　李炬一時語塞，端著茶杯不知道說什麽好。原本在他的認知裡面，自己的父親可謂最勤勉英明的一類帝王。然而若是按照他剛才的邏輯，那他父親，不也變成昏君了嗎?

　　趙晨見李炬窘樣，不由笑了笑:“明白了吧?有的事其實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什麽叫明君?能治理好天下讓百姓太平的才是明君。明君眼裡就一定容不得沙子嗎?我看未必。只是他知道如何利用這些沙子，

如何把沙子的數量控制在一個合理的范圍之內。橘子，你讀的書比我多，這些道理你肯定懂的。”　　李炬無奈點了點頭:“道理我都懂，可真做起來，又不是那麽一回事了。橙子，其實我挺怕的。”

　　趙晨一抬頭:“哦?你怕什麽?”

　　李炬怔怔看著手中茶杯，喃喃道:“我怕我會慢慢變成另一個人……”

　　趙晨不由失笑:“什麽另一個人，你喝多了吧?”

　　李炬搖搖頭:“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我很怕我會不會變成一個工於心計，將任何事情都放在天平上權衡利弊的人。就像——總之就像洛陽城裡某個我很不喜歡的人一樣。”

　　趙晨本想勸慰，可當他要開口之時，卻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張了張嘴，最後之時拍了拍李炬:“放心吧， 不論如何，你還有我這個兄弟。如果真的有一天你變成了那個樣子，我就殺到皇宮裡把你揪出來。”

　　“揪出來幹嘛?”

　　“喝酒唄，還能幹嘛?”

　　“喝酒?”

　　“不然呢?等你醉了，你就不會想那些事情，不就又變回來了?”

　　“有道理有道理。橙子，那就這麽說好了，要是我真有一天變成那個樣子了，你要記得你說過的話。”

　　“當然會記得。我趙晨還不是那種食言而肥的人。”

　　二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著喝完了最後一杯酒。

　　然而此時互相開著玩笑的二人卻不知道，今日這段對話，竟然一語成讖。

　　二十年後的某個夜晚，天下武學第一人果然單槍匹馬殺進皇城，把皇帝從龍椅上一把提出來，在正和殿頂上喝了一夜的酒……

　　李炬踏上李木琴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再回頭看了一眼。

　　趙晨就站在勞勞亭內，輕輕揮了揮手同他作別。

　　不知怎地，李炬總感覺這一面之後，他和趙晨兩人中總會有一人可能變得不再像現在一般。

　　一股恐懼漫上李炬心頭，可他也別無他法，只有安慰自己一切只是幻想。

　　整了整心神後，李炬也直起身子衝趙晨一揮手。大聲喊道:“橙子，記得早點來洛陽！我永遠是你兄弟！”

　　趙晨也笑著揮揮手，高喊道:“放心吧，一定會來的！”

　　馬車漸漸消失在遠方。

　　趙晨回過頭，輕輕擦去眼角劃過的一滴淚水，抬頭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摘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