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趙鐵鎖走後,顧長鳳坐在被燒毀的食舍面前,面無表情,眼神空洞。
雪見站在顧長鳳身邊,數次欲言又止,臉上神情頗為憂心。
顧長鳳沒有看雪見,但是卻擺擺手,輕聲道:“我沒事,你讓我在這兒坐一會便好了。”
雪見眼睛眨了眨,低聲道:“少主,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咱便只能往前看了。”
顧長鳳點點頭,隨意拿過一截燒毀的木炭握在手裡輕輕把玩著,不一會兒左手之上就沾滿黑色。
食舍裡的大火剛剛被撲滅不久,仍然有陣陣余溫熱浪以緩慢的姿態撲將過來,所以即使是初春深夜,此處卻依舊不顯多冷,只是這食舍裡的味道實在不好聞,就像一隻破舊的鹿皮靴子被緊緊地貼在滾燙鐵爐上所發出的那種刺鼻味道,惡臭與腥味混合在一起,拚命地鑽入每個人的鼻腔之中。
顧長鳳驀然抬起頭,平淡吩咐道:“通知咱宗裡在湛英城內外的所有子弟,手頭上的事情先放一放,全力追查秦三娘的下落以及這次縱火案的真凶,重點放在……巡防營和城牧府那邊。”
雪見鄭重點點頭:“少主放心,等會我就把消息通知到每個人手裡。”
顧長鳳猶自覺得不滿意,沉吟一會兒繼續說道:“在我未來湛英城之前,葵水壇的壇主北堂逸便在城牧府裡定下了五顆釘子,有兩顆其實身份已經暴露,不過孫策想釣大魚,所以才沒有收網,你等會順便去向北城雜貨鋪的楚老板傳遞一下消息,就說我說得,讓他交代城牧府裡的那三顆釘子,若是能挖到關於這間食舍裡的事情,一定要想辦法送出來,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顧長鳳的話語放得很輕柔,但是這輕柔話語背後蘊含的力量卻實在是驚心動魄。
那五顆釘子的事情,就連雪見這個在外圍負責顧長鳳安全的金戈壇副壇主事先都不知情,昨天她跟隨顧長鳳入城之前,花和尚沈柳道才私下告訴她此事。
當年為了把這五顆釘子砸進鐵桶一般的城牧府,不說花費的銀兩,就是為此事捐了身子的道德宗子弟,就有十三人之多,而這五顆釘子中的其三,隱藏極深,並且這麽多年一直未曾啟用過,每一顆在關鍵時刻都能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如今竟然要為了一記食舍縱火案全數啟用,這不得不讓她感到由衷的吃驚與不解。
“少主,這是不是……”雪見在心底組織了良久語言,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照我說的做。”
顧長鳳看了她一眼,眼神依舊孔洞,但是那股空洞裡所蘊含的力量和決心,卻讓她把剩下的話語都明智地咽了回去。
不知是否夜寒的緣故,雪見打了個冷顫,她在心底有一種預感,別看前幾日湛英城裡孫府與鹽商鬧得如火如荼,使得湛英城裡雞飛狗跳,人人自危,但是那好歹是在框架內的較量;而今夜顧長鳳的這條密令一旦傳將出去,整個湛英城的局勢,將是誰也控制不了的局面了。
顧長鳳丟到手裡木炭,仔細在衣袍上拍打著手掌心的灰燼,慢慢開口道:“做這個案子的人,是個局外人,我剛剛想了很久,就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捕捉到,所以我們只能與他搶時間,最不濟,我們也得在秦三娘遇害之前,把她找出來。”
“若是……”雪見知道此時不該說這些,但出於責任感,還是咬緊牙關開口,“那該如何是好?”
顧長鳳仰望著星空,面無表情喃喃道:“若三娘真因我而身死,
那我就只有請葉叔叔出馬了。” 那個能一杆長槍誅殺無道高手的男人?
雪見此時是真真切切打了個冷顫,一種喚作恐懼的心情不受控制地自她心底慢慢噴湧出來。
“什麽人!”
驀然間,雪見在轉頭之際看到一襲人影閃過,她當即嬌叱一聲,右手從黑色衣袍之下摸出一把圓月形狀的月白色彎刀,整個人直直朝著巷子裡的那一處陰影長掠而去。
愴啷一聲,火星四濺,在這黑夜裡顯得更外耀眼。
雪見倒飛回顧長鳳身邊,右手持彎刀護在胸前,眼神警惕,右臂微微有些顫抖。
一襲清冷地大紅袍從陰影裡慢慢走了出來,她身材高挑,脖頸潔白修長,一柄秀氣的長劍被她倒持在身後,更給此人增添了幾分英姿颯爽。
雪見左手掩嘴嬌笑:“想不到這縮頭縮腦的鼠輩,竟然還是一個比雪見還要可人的尤物。”
“海嬋師姐!”顧長鳳扶著被燒焦的門框站起身來,苦笑問好。
來人正是海嬋,她卻沒有理會顧長鳳的問話,而先虎視眈眈地看了那雪見一眼,那一雙秀氣的秋水長眸裡有著絲毫不掩飾的敵意。
方才她在長巷的陰影裡站了許久,若不是因為心情激動泄露了些許氣機被雪見捕捉到,她其實並不打算出來。
顧長鳳渾身是傷地回來了,身邊還帶著一個漂亮女人。
第一件事讓她心情很不好,第二件事讓她心情更不好。
這兩件事組合到一起,便讓海嬋的心情直接由不好變成了糟糕。
平心而論,海嬋覺得自己不論是容貌還是身段都要比這個喚作雪見的女子強出好幾分,但是自家事情自己知道,雪見身上的這股子渾然天成的媚意,是她打死都學不來的。
聽說現在的男人都喜歡這種不要臉的狐媚子!
海嬋心裡略微有些煩躁,但是又不能和任何人講。
倒是雪見嘻嘻一笑,“原來是顧公子念念不忘的海嬋師姐,真是罪過罪過,奴家剛剛不小心得罪了海嬋師姐,還望師姐不要往心裡去。”
海嬋並未回話,而是看向顧長鳳,言簡意賅問道:“她是誰?”
還未等顧長鳳開口,雪見便搶先答道:“奴家雪見,是顧公子的……娃娃親,這不奉家父命令,千裡迢迢來到這湛英城之中,找顧公子成親來的!”
“娃娃親?成親?”海嬋一雙修長鳳目瞬間瞪得溜圓,握著青鋒的右手不自覺地用力,身上無意間所散發出來的寒冷殺意讓雪見微微一滯,氣機竟然都運行不暢了。
顧長鳳苦笑著擺擺手:“行了行了,你們兩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怎麽一見面就這麽濃的火藥味,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海嬋師姐,與我同在羊宮先生門下學藝,面冷心熱,這兩年我也多虧她照拂;這位雪見姑娘,是……是我遠方堂妹,家裡遭了災,才來湛英城投奔我來的。”
顧長鳳一席話可謂是苦口婆心,但是這二者卻皆不為他所動,雙方視線依舊緊緊盯著彼此,那股子火藥味似乎要再度把食舍點燃一番。
海嬋蹙眉,清聲道:“投親就投親,還說什麽娃娃親,一個女孩子張口就自汙名聲,真是不要臉皮。”
海嬋這番話在她看來殺傷力不可謂不大,她捫心自問活了接近二十年,一直未曾說過如此丟分惡毒的語言,今日氣急之下脫口而出,原本是微微有些後悔的,但是雪見之後的回應,卻讓她更加怒火攻心。
面對海嬋的咄咄逼人,雪見卻是以退為進,伸手怯生生拉住顧長鳳衣角,幽怨道:“堂哥~奴家剛剛來到這湛英城之中,您這海嬋世界就對奴家這樣,奴家……奴家還是走吧!天大地大,讓我自生自滅去吧!”
“你……”海嬋是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雪見能想出如此回應的辦法,這讓她感覺自己方才就像引以為傲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使勁也不是,收力也而不是。
雪見依舊幽怨地拉著顧長鳳衣角,低著頭的同時眼神卻偷偷瞟了海嬋一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全是奸計得逞的笑意。
顧仙佛現在一個頭有兩個大,他深深呼吸一口氣,沉聲無奈道:“我說兩位姑奶奶,今晚發生的事情,真的真的已經很讓我扛不住了,你們兩個就消停一會兒行不行!”
此話一出,雪見立即松開顧長鳳衣角,做賢淑端莊模樣。
海嬋也是立即把殺氣收斂,手裡三尺青鋒已然回鞘。
顧長鳳這才輕輕松了一口氣,向海嬋問道:“師姐,咱師傅他老人家……身體可還硬朗?”
海嬋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沒有你氣他,他這兩天精神頭挺好,就是食欲不太好,我今晚給他燒的飯,隻吃了半碗就不吃了。”
“你這次出來,他就沒有說什麽?”
“師傅說,他知道你現在不敢回去見他,不過沒關系,該做的事情,他都替你做好了。”海嬋蓮步輕移走了過阿裡,從懷裡掏出一個錦囊遞到顧長鳳手裡,囑咐道,“這個錦囊,你要貼身收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打開它。”
顧長鳳接過尚且帶著海嬋余溫的錦囊貼身收好,一言不發。
海嬋臉頰微微泛紅,她低下頭輕聲說道:“師傅已經派大師兄出城尋人去了,你不用擔心,大師兄出馬,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還有,師傅讓我轉述給你一句話:你之所以看不見謎底,是因為你正站在謎底上。”
顧長鳳在心底緩緩咀嚼著這一句話,心中五味陳雜。
正想開口詢問之時,卻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