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流自然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臉色陰沉,綠豆大小的雙眼眯起來,不知在思量什麽。
李玉第一時刻伏在薑流耳邊,凝聲道:“自古商不與官鬥,城牧孫策孫大人膝下無子,孫素孫公子表面說是他的賢侄,但其實就跟子嗣差不多,如今孫策孫大人又不在湛英城之中,整個湛英城裡,孫公子說是一手遮天也不為過,小薑,聽兄長一句,萬萬不可與孫公子鬥氣,一個低賤的勾欄女子而已,既然孫公子看中了,讓給他又何妨?”
薑流神色不變,輕聲回李玉道:“小鯉魚,你現在還看不出來嗎,這家夥在咱湛英城之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需要什麽女人都不用自己開口,只需一個眼色,便有無數女人爭先恐後跑到他的床上去,他又怎麽會在這裡大張旗鼓的看上一個蠻夷女子?”
李玉倒吸一口涼氣,方才他確實沒想到這一點,經薑流一番話語點撥之後,立即撥開烏雲見月明。
他一邊全力品味著這件事其中三味,一邊驚疑不定問道:“小薑,你的意思是……?”
薑流轉過他的胖臉,一字一頓道:“他今日根本不是為了采香而來,而是為了你我而來!”
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語不驚人死不休,薑流盯著李玉刷的一下蒼白起來的面孔,認真道:“準確的說,他是為了咱湛英城之中的鹽商而來。”
李玉一把捏住薑流肥胖手腕,壓低聲音嘶吼道:“怎麽可能!孫策大人一直與我們相安無事,你我皆知,每年咱們得拿出多少利潤來喂飽這個孫家!扳倒了我們,不說這湛英城裡的動蕩他孫素能不能接受,就說這種自斷財路的事情,孫公子怎麽可能會去做?那是自掘墳墓!”
薑流此時卻格外平靜,胖胖的臉盤之上閃爍著一種特別的魅力,他輕柔但是堅定地掰開李玉秀氣的手掌,然後一雙胖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眯著眼睛望向對面笑容滿面的孫素,輕聲說道:“扳倒咱們?你把這位孫公子想的太高了一些,他可沒這個能耐。至於自斷財路?你可記得九哥兒之前無意間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如果肯拿目前所擁有的利益做墊腳石,那肯定在證明前方不遠處有更大的利益在等著他,這跟做生意投本錢是一個道理,孫素今日來打壓我們,隻是拿左手作一個試探,至於他藏在背後的右手裡藏著什麽,恕小弟愚鈍,我實在猜不出來。”
“瘋了瘋了,都他媽瘋了!”李玉仿佛在一瞬間渾身力氣被抽乾,他無力地靠在椅背之上,低聲喃喃自語,“孫大人不在城裡,孫公子便敢如此做派,若是有朝一日真讓孫公子執掌大權,那咱們鹽商……可還有活路可言?”
薑流抿了抿嘴唇,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擋在他與城牧大印之間,能咬下他一塊肉來,便咬他一塊肉;能拖慢他一份速度,就拖慢他一分速度!”
李玉直勾勾地盯著薑流:“雖然平日裡你笑嘻嘻的模樣,但我知道你鬼點子最多,你有什麽好辦法就說出來,沒看到樓上樓下所有人都在盯著我們嗎?”
薑流搖搖頭:“這種時候要是讓我爹或者李世伯在這裡肯定能想出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但是我是不行的,我的意見隻有一句話:現在與他硬抗到底,讓所有人都知道,因為爭風吃醋,孫公子與鹽商子弟鬧得下不來台面,現在他讓我騎虎難下,但是這個事情真鬧大了,騎虎難下的就是他了!若是孫大人回來之後看到他的賢侄短短幾天就把湛英城給弄得一團糟,
你說他會作何感想?” 李玉渾身一個激靈,磕磕絆絆道:“你……你想好了……這可是與城牧大人對著乾!”
薑流搖搖頭,平靜說道:“不是與城牧大人對著乾,是與孫公子對著乾,鯉魚,你可別忘了,咱們的爹爹,當年為了搶鹽場,壓鹽價,什麽苦沒吃過,什麽事兒沒做過,現在李世伯刮風下雨後腰就疼,還不是因為替我父親擋了那一刀?”
李玉沒想到薑流會如此決絕,這個主意實在是太大,大到他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有些六神無主。
從某個角度來講,現在湛英城裡鹽商的未來可以說都壓在了他們三個少年身上,孫素突然發難,偏偏選了他們三個做為出頭鳥,若是他們一個應對不好,恐怕葬送掉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家的前程和未來。
現在時間容不得他多作思考,李玉看向杜禮,詢問之意溢於言表。
杜禮與拓跋東床一般沉默寡言,隻是憨笑道:“不論什麽結果,你們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李玉突然神經質般的從座椅上跳將起來,右手入懷掏出一大把銀票,直接砸在了面前地板上,雙眼通紅,略帶癲狂道:“來,我的銀票都在這兒了,乾,大不了再回家種地討飯去,老子又不是沒做過!”
杜禮默默無聞地掏出自己身上所有銀兩,不動聲色地放在地上。
薑流呵呵一笑,氣定神閑地舉起牙芴,在銀牙耳邊輕聲囑咐一句。
銀牙話郎立即上前,於萬眾矚目之下,高聲喊道:“孫公子見諒,飛燕姑娘實在是我之所愛,我出三千兩現銀,隻為一親芳澤。”
春風渡之中一片嘩然,一樓老鴇臉色之上卻寫滿了為難。
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自然知道有些銀子能掙有些銀子不能掙的道理,薑流與楊秀鬥富,那是意氣之爭,不論怎樣都不會殃及春風渡;但是此時孫素與薑流,卻不是簡單的同輩玩鬧,不論誰抱得美人歸,失敗的那一個哪怕是為了面子,也會牽連春風渡。
所幸這個時候也用不到老鴇了,銀牙話音剛落,金牙那邊便喊道:“最難消受美人恩,薑公子可不要只顧著美人,忘了自己姓什麽,在下這裡有紋銀四千兩,敬請飛燕姑娘笑納。”
薑流面色略微陰沉,微微揚了揚下巴,銀牙立即喊道:“鹽商沒別的本事,就是有銀子,紋銀五千兩,再多我也奉陪到底!”
“銀子再多,能多過大乾國庫?身為大乾百姓,銀子多少無所謂,但是若是不乾淨,那可是要掉腦袋的,我出紋銀六千兩!”
“不僅僅是大乾百姓,大乾之中每一個人,哪怕是黃紫公卿,也要遵守大乾法度才是,我這裡有紋銀七千兩,請飛燕姑娘喝茶。”
“…………”
“…………………………”
哪怕再愚鈍的人,此刻也嗅到了春風渡裡味道不對,原本喧鬧的勾欄裡此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靜靜的看著孫素與薑流的話郎在三樓爭鋒相對,火藥味充斥著春風渡裡的每一個角落。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這位飛燕姑娘的身家直線攀升已經達到了恐怖的一萬八千兩,這早已經超出了春風渡裡最頂尖花倌兒的身家多矣,往後說十年之內,恐怕這個記錄都不會有[倌兒能打破了。
雖然銀子越來越多,但是一樓的老鴇與飛燕姑娘,此時卻皆是臉色蒼白。
現在的銀子太多了,多到能撐破春風渡的肚皮了。
自己的胃口自己心裡最清楚,燙手的銀子不是銀子,那是閻王爺手裡的生死簿,是七爺八爺手裡的招魂幡。
驀然,金牙話郎停止抬價,孫素那邊一片沉寂。
就在眾人以為這項競爭終於完成而長出一口氣之時,金牙話郎突兀開口高聲道:“長安城與桃花城裡均有‘暗樁勾猜’的小戲法,薑公子肯定聽說過,咱們如此競價下去也忒小家子氣,不如暗樁勾猜,一局定勝負如何。”
暗樁勾猜,非大豪門大門閥不敢用,指的是兩人同時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想出的價格,價高者得,價低者支付自己所出銀兩給贏家做彩頭。
哪怕是在長安城之中,暗樁勾猜也是只在黃紫公卿或者將種子孫之間才能玩得起來的,而且還是在撕破臉不死不休的恩客之間, 才會完玩這個把戲。
薑流不屑冷笑一聲,低聲咕噥道:“都說咱鹽商是土老帽,靠著販鹽不知道賺了多少銀兩,但是卻都是一些沐猴而冠附庸風雅之輩,其實這句話說對了,咱們鹽商子弟,還就是一群穿金戴銀的泥腿子,咱們啥都缺,就是不缺魚死網破的膽氣,和大把大把的銀子。”
說著,薑流喚過銀牙話郎,正準備在其耳邊低語,但是卻被兩根手指按在了他肥胖的手背上。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這兩根手指的主人是幾乎被大家遺忘的顧長鳳。
一直沉默寡言的顧長鳳罕見主動開口,他搖搖頭,認真吐出四字:“萬萬不可。”
李玉蹙眉,開口欲言卻被薑流打斷,薑流向銀牙話郎昂了昂首:“不用理他,繼續加價,咱們出白銀兩萬兩。”
銀牙話郎如薑流所吩咐,喊出兩萬兩白銀高價。
金牙話郎嗤笑:“堂堂薑三石的公子,竟然淪落到對一個小白臉俯首稱臣了?”
拓跋東床雙眼神色瞬間冷冽,捏起拳頭便欲踏步而出,但是卻被顧長鳳一個眼神給阻攔了回來。
薑流定下心神,看到孫素的失態他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異常開心,所以他微笑道:“繼續抬價。”
銀牙話郎不緊不慢喊出兩萬一千兩紋銀的價格。
金牙話郎沉默良久,孫素微笑起身,朝薑流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於萬眾矚目之中,獨自下樓而去。
此時薑流才長出一口氣,胖胖的身軀一下癱軟在椅子上,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後背早已經被冷汗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