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小心翼翼摸到山寨大門口的時候,顧長鳳依舊沒有碰上一個人。
偌大的山寨依舊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之中,火把尚且在各地熊熊燃燒著,但莫說是人,就連飛鳥都沒有一隻。
兩丈高的木製大門隨意敞開,門口原本該是有馬匪把守的地方此時也是空無一人。
站在門檻之後,顧長鳳望著山寨之外的一片漆黑良久,目光閃動之間,臉色陰沉不定。
一刻鍾功夫過後,顧長鳳轉身,沉默地向山寨裡面走去。
不管此事到底是何人在身後設局,這個人都準確地把握到了顧長鳳的心思。
既然你為我設局,我若不入甕,豈不是負君一片美意?
山寨構造簡陋粗獷,顧長鳳猶如在自己家後院漫步一般,嘴裡哼著小曲兒,一瘸一拐、閑庭信步地順著道路慢慢轉來轉去。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爺……下南陽……禦駕三請……”
這首唱詞是葉霖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唱來解悶的,顧長鳳偶爾聽了幾次,便喜歡上了這首唱詞的唱腔與曲調,有事沒事便哼上兩嗓子。
因為肋骨斷裂的緣故,顧長鳳每呼吸一次便有鑽心的疼痛,所以這首詞也是唱的斷斷續續。
饒過空空如也的演武堂,顧長鳳順手提了一杆紅纓長槍背在肩後,繼續朝前轉悠。
演武堂之後是夥房,因為有數十人同時開夥的原因,夥房極大,裡面儲備得糧食蔬菜也多,單單是灶台就有七個。
這七個灶台的灶膛裡的木柴還在吐著熊熊火焰,偶爾有一陣輕微的劈裡爆響從灶膛裡傳出,更是為夥房裡的靜謐蒙上了兩分詭異溫馨的色彩。
拿長槍挑開中間那口灶台的鍋蓋,氤氳的鍋氣伴隨著陣陣香味同時撲面而來。
顧長鳳伸長脖子望了一眼,隨後一邊找碗筷一邊喃喃自語:“豬肉三鮮湯……嘖嘖……這麽好的飯菜都沒人吃……還真是浪費啊。”
拿起湯匙舀了大半海碗的濃湯,因左臂受傷的緣故,顧長鳳只能丟掉紅纓槍,以還算完好的右手端著海碗,一邊小口啜飲著肉湯,一邊繼續一瘸一拐地走出夥房,繼續向山寨深處探尋。
每喝兩三口肉湯,顧仙佛就彎下腰猛烈咳嗽一陣,期間有血絲從嘴角流出,他卻毫不在意,拿袖子擦了擦嘴,待到咳嗽平複之後,繼續有滋有味地喝著肉湯。
過了夥房,便是大廳。
山寨大廳房門虛掩,裡面有明亮燭火,火焰照亮之間,似乎有人影綽綽。
顧長鳳喝著肉湯,隨手地推開了大廳房門。
其實都不用開門,單單從門縫裡面,便能聞到那裡面傳來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一腳踏入大廳之後,顧長鳳便不再前行,只是小口小口地喝著碗裡的肉湯。
大廳之中,桌椅板凳俱無損壞,只有上好的純白羊毛地毯,已經全部被血液浸泡成了暗紅色。
一腳踏上去,便能聽到血液被從地毯裡擠壓出來的滋滋聲響。
在大廳中央,規規矩矩地躺著三十多具馬匪屍體,這些屍體全部是頭顱朝著門口,在大廳中央壘砌出了一方四層的高台,下大上小,整整齊齊。
所有屍體身上,除了咽喉被利器直接割斷留下的半寸傷口之外,再無明顯外傷,地毯上的血液,也都是從這些人的咽喉之中流出,然後匯聚到一起的。
佛爺的屍體被擱置在最上面,
單獨成一層,他明顯是剛死不久,傷口裡的血液還在汩汩不斷地流出,流經下方三層屍體之後,才慢慢澆到地毯之上。 在佛爺胸膛之上,坐著一名秀氣儒雅的白袍書生,他如同顧長鳳一般端著一個海碗,有滋有味地喝著裡面的羹湯。
白袍書生長相很“妖嬈”,面色白皙,五官精致若女子,雙眼狹長,一頭烏黑長發隨意披散在背後,握著海碗的右手乾燥溫暖,穩定有力。
只是他的長袍,實在是太破舊了一些,像是……窮酸書生才穿的劣質材料。
看到顧長鳳推門進來,這名書生抬起頭笑了笑,輕聲開口道:“我盛得豬肉湯,你呢?”
顧長鳳啜飲一小口,笑道:“看來咱們口味一樣。”
書生也笑了:“我留在繩結之上的破綻不大,你能這麽快便掙脫出來,看來葉霸道平常對你也算是用心了。”
顧長鳳岔開話題:“這些馬匪都是你殺得?”
書生聳聳肩:“算是吧,誰讓他們得罪了咱最敬愛的‘少宗主’呢?”
口中說著少宗主,但是書生卻依舊還是無所謂得笑容,在他眼裡,似乎那少宗主的名號,還不如手裡一碗豬肉湯來得值錢。
顧長鳳彎腰一陣猛烈地咳嗽,這次咳嗽力道尤其猛烈,咳出血絲還不罷休,直至把方才喝進肚子裡的湯汁全部嘔吐出來之後,咳嗽之音方才漸漸停止。
書生對顧長鳳的死活毫不在意,開心笑道:“你這身子,真是像娘們一樣,受點這麽刺激,就成了這幅難堪的模樣,丟人,真是丟人。”
顧長鳳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又喝了一口肉湯,微笑開口道:“我本就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怎麽能與徐晏徐法相作比較?”
徐晏。
一個尋常江湖人沒聽過,卻讓一流江湖高手聞風喪膽的名字。
若說起徐晏,不得不提的便是那道德宗。
昔日中原江湖有千百門派林立,經過不知多少年明爭暗鬥,五十年前決出八大門派共同統率大乾江湖。
然而十余年前,江湖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喚作“道德宗”的門派。
道德宗行事隱秘,平日裡幾乎不與尋常武夫打交道,就連總壇設在何處也很少有人知曉,整個宗門似乎都在地下暗中活動,對於江湖人所追求的名號威風,毫無覬覦之心。
道德宗之所以一直被無數有心人當做眼中釘肉中刺,並不僅僅是因為它的神秘,更是因為在江湖之上的一些巨大變革或者慘烈廝殺之中,都有著道德宗的影子。
最為引人矚目的當屬七年前的“狐山論劍”,八大門派共計出了三十七名好手,借論劍之名暗中潛上狐山,意圖逼迫當年的狐山之主交出一部《四象兵經》,然就在大功即將告成之際,有兩道身影聯袂而至,殺人三十六,救走狐山之主,取走《四象兵經》。
黑袍之人身材魁梧,使一杆長槍,碎金裂石,諢號“鐵甲槍聖”。
白袍之人身材消瘦,使兩口短刀,詭譎陰毒,諢號“玉面毒士”。
最關鍵的是,這二人均是出身自道德宗。
那最後一人也非殺不得,而是二人借其向八大宗派傳話;若十年之內再敢犯狐山,道德宗必殺其三代。
經此一役之後,道德宗三字正式在天下英雄面前,以一種極其蠻橫不講理的姿態,打出了自己的招牌。
八大門派的掌門人最高也不過是半步無道罷了,能留住仙象老怪物的門派,水得有多深?
現在江湖人皆知道德宗有四尊法相八門金剛,八門金剛據傳皆為金剛境,放到哪裡都是一天一地的真豪傑,但那四尊法相,別說武功境界,尋常人就連姓名都不知,隻知他們諢號分別為:鐵甲槍聖、玉面毒士、錦繡刀仙以及六合菩薩。
那當日一槍挑飛三名金剛境的鐵甲槍聖,便是今日在湛英城後院裡沉默寡言的葉霖。
那當日大名鼎鼎的玉面毒士,便是今日坐在屍體之上喝湯的徐晏。
看到徐晏的第一眼,顧長鳳心裡有種奇妙且複雜的感覺:似乎放下心來了,但是卻似乎更加提心吊膽;馬匪凶惡,動輒要人性命,但是這徐晏,卻要更加不講道理一些。
從小葉霖便認真告訴過顧長鳳:徐晏是個不在乎死活的瘋子。
不僅不在乎旁人死活,更不在乎自己死活。
這些年裡他向葉霖挑戰七十余次,雖然每次都是以被葉霖挑飛作結局,但是每次卻都是生死相向的殊死搏鬥。
徐晏性情怪異、喜怒無常,修煉得也是旁人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前朝邪術,武功忽高忽低,一時初入金剛、一時半步仙象,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似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這種人遇上自己,最後會發生什麽情況,顧長鳳絞盡腦汁也算不出來。
徐晏喝掉最後一口湯汁,仰首伸出舌頭戀戀不舍地舔了舔碗邊之後,把海碗順手塞到了佛爺嘴裡。
海碗大,佛爺嘴小,於是徐晏便摘下腰間一口月白色的短刀,把佛爺的嘴巴右側的臉頰劃開,這才順利地塞了出去。
做完這一切後,徐晏這才笑眯眯地在自己衣袍上擦了擦手上的鮮血,仿佛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志得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