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英城的這個夜晚,注定是多事之秋。
府衙書房裡面那場略顯簡陋的飯局剛剛結束之時,食舍小巷後院裡的飯局剛剛開始。
薑磊略顯拘謹地坐在羊宮先生對面,眼觀鼻口觀心,神色肅穆緊張,呼吸聲音都不敢放大。
薑磊並非是未見過世面的布衣百姓,他行鹽販鹽多年,從一個一無所有的泥腿子,變成如今這個富甲一方的鹽商,他經歷了實在太多太多,與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觥籌交錯他有過,與走夜路撈偏門的綠林好漢盤道交鋒他亦有過,但是那些時候的緊張程度,都遠遠不如現在,面對一個無官無爵、枯瘦無力的老頭所來的緊張、拘謹。
不論是不是讀書人,羊宮先生這四字,威勢重了一些。
在薑磊對面的羊宮先生捧著一碗雪白冒尖的米飯,正吃得香甜,在他面前的方桌之上,只有寥寥三四個碗碟:一盤臭豆腐、一碟鹹蘿卜乾、一盤臭雞蛋外加一碟醬驢肉。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今日的羊宮先生不僅絲毫沒有精通各道學問的名宿大家氣度,相反更像是一個三天沒有見過夥食的餓死鬼投胎,他左手捧著米飯,右手持筷以令薑磊眼花繚亂的速度一下一下地挾著桌上那略顯寒酸的菜肴,甚至那唯一能提升這一桌菜品格與地位的醬驢肉,薑磊卻只動過寥寥數筷,大多時候精力還是放在了那一盤臭豆腐之上。
等一刻鍾的時間過後,那一碗米飯冒出來的尖已經被羊宮先生手裡的竹筷鏟平,而桌上的那一碟臭豆腐,卻已然被其盡數消滅,隻留下一些湯汁在碗碟裡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或許是沒有了最愛吃的臭豆腐的緣故,羊宮先生用飯的速度慢了下來,此時也就能騰出嘴巴來與對面的薑磊說上兩句話。
“嘿,你要是再不送這一食盒飯菜來,老夫恐怕就要活活餓死在這房子裡了。”羊宮先生咽下嘴裡的飯菜,將臭豆腐的湯汁淋到米飯之上,感歎著說道。
“先生說笑了,不談您的身份地位,就說您收的這四個好徒兒,武能安邦定國,文能經世治民,有他們在,您老還能餓著了?”薑磊表情神態拿捏得極其到位,不過說完之後微微猶豫片刻,欠了欠身子繼續說道,“這臭豆腐的湯汁鹹一些,您老吃的時候可要小心一些。”
“鹹個屁!你一提我那些不成器的徒兒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羊宮先生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你說說海嬋那小丫頭,真是和她那老爹一樣霸道!自己做的菜難吃罷了,還不許老夫不吃!以往有小九那孩子偶爾從食舍帶些吃的來接濟一下老夫,現在好嘛,小九被抓進去了,食舍更是被一把火燒了,這……這讓老夫以後可怎麽活!”
窗外傳來一聲微不足道的細碎聲響,然後又傳來了兩聲野貓發春般的難聽叫喚,二人雖然聽見了,但是卻都沒有往心裡去。
薑磊呵呵笑著搓了搓手,沒話找話道:“這個……先生您也不必擔心,如今所發生的事情,肯定都在您的意料之中,不出幾天,顧九公子就平平安安回來了。”
羊宮先生抬起頭,平淡無奇地看了薑磊一眼。
薑磊悚然而驚,自覺方才話語落了下乘,立即住嘴不言。
羊宮先生低下頭繼續挾了一筷鹹蘿卜絲放到碗裡扒拉了一大口米飯,方才含糊不清道:“你大半夜的突然跑過來找老夫,難不成就是為了來恭維兩句?”
薑磊苦笑:“當然不是。”
“有話就說,
有屁就放,”羊宮先生端起旁邊的大碗茶潤了潤嗓子,“吃完這一碗飯,老夫就要睡了,你抓緊說吧。” 薑磊沉默片刻,抬頭看了那一碗不到半碗的米飯,陡然開口直入主題:“先生愛徒顧九公子被府衙拿下之事兒,可是先生所謀劃?”
羊宮先生搖搖頭:“老夫再能算計,也算計不了每個人的人心,再說最近湛英城裡發生的這一檔子事兒,都與老夫無關,你就不用試探了。”
薑磊點點頭,直言不諱道:“若顧九公子被抓一事不是先生謀劃,那顧九恐怕此次危矣。”
“府尹鄒錫林與你好到要穿一條褲子,這種事兒還用你和老夫說?”羊宮先生依然在大口用飯,絲毫不為顧九處境擔心。
薑磊搖頭而笑:“老先生比我還明白,這年頭,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鄒府尹能與我坐而論道,不過是因為我在他那裡值幾兩銀子,而今日他陡然發現,我竟然能賣出上百兩銀子,難免他不動心。”
羊宮先生咽下飯菜,輕啄一口大碗茶,貌似無意間說道:“孫素突然對鹽商發難,並且手筆直接往最大了做,如今孫策回城,但是卻發現局面不是很好掌控了,孫家與鹽商再想握手言和根本不可能,必須有一方示弱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才能拉下帷幕,而那府尹鄒錫林,一直置身事外,現在陡然出手,目的無非就是趁你們兩者僵持到最難解決地步之時,一舉直接消滅你們兩家,老夫猜測,這鄒錫林背後,定是有東陵道大人物撐腰,而且既有可能是手眼通天之輩,要不然他不敢做這種火中取栗的勾當。”
薑磊拱手,由衷欽佩道:“先生高見,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那鄒錫林與道平郡郡守,早有書信來往。”
“太守大人?那可是咱這一郡最大的父母官,知道這一點以後,你竟然還敢來找老夫?”羊宮先生看了薑磊一眼,表情玩味。
“呵呵,再大的父母官,也得守東陵道的規矩。”薑磊憨厚一笑,似乎人畜無害,“我這些年風裡雨裡的,好不容易治下了這一份家業,要是到了再為他人做嫁衣了,那我入了棺材,也得爬出來。”
羊宮先生拿手裡竹筷對薑磊指指點點,大笑道:“你這個老小子,還真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錢啊。”
薑磊謙虛點頭應下:“先生謬讚了。”
羊宮先生竟然罕見把手裡飯碗放下,神情略微肅穆一些:“小九現在在府衙大牢裡如何?”
薑磊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娓娓道來:“周圍守衛都已經被調開,我亦是無法得知準確消息,不過我知道他現在被與兩名囚犯關押在一起,那兩名囚犯是謝鳴捕頭親自押進來的,沒有辦過交接手續,連名字我都不知道。”
“大牢裡沒有空閑牢房了?”
“有,而且很多。”
“小九辦過交接手續了沒有?”
“沒有。”
“也就是說,這三人全是不被記錄在案的?”
“確實如此。”
“你家供奉此時還在城中?”
“在。”
“去把那兩名囚犯殺了。”
“好……啊??”薑磊習慣性應下,但反應過來之後便陡然大驚失色,“先生,這……這潛入大牢裡殺人,被抓到可是死罪!”
“怕什麽!”羊宮先生微微瞪了一眼,“你家供奉每年吃這些真金白銀,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那可真是你薑三石瞎了眼了。再說,就算被抓到,那三人都沒有記錄在案,誰又能證明他們是被人殺死的?”
薑磊微微沉吟:“此話倒是不假……但是如此貿然出擊,是不是……”
剩下的話語沒有說出口,但是其中意義不言而喻。
羊宮先生冷笑:“你若是如此優柔寡斷,提上你的食盒滾出去,現在是何等關鍵時刻,若是等府衙那邊坐實了你薑李兩家夥同顧九謀了那紈絝的性命,你用你的豬腦子想想薑家最終會落下怎樣一步田地?若不是小九被卷到了這一件破事兒裡面,老夫才懶得與你廢話這麽多。”
薑磊霍然起身,他腦子不笨,只是方才陷入了牛角尖之中,如今被羊宮先生點了兩句,立即心思通達起來,他鄭重拱了拱手:“先生今日又救我薑家一次,三石銘記五內,日後……”
此時屋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連綿響動,打斷了薑磊話語。
羊宮先生擺擺手:“行了,你回去準備吧,這事兒宜早不宜遲,遲則生變,這一場戰役結局如何,就看今晚最後的博弈了。”
薑磊再次彎腰道謝之後,才提起食盒躬身退了出去。
待到薑磊出門之後,羊宮先生這才站起身來,一邊抹了抹嘴巴,一邊站起身來嘟噥著向後院走去。
後院之中,葉霖與黑馬皆不在,此時應當是一片空曠才對。
然而此時的小院之中,卻有三人對峙。
大師兄王平手持書卷擋在小院門口,臉上帶著歉意和善的笑容。
在他對面,站著兩個黑衣人,左側之人身材纖細高挑,背後負一口長劍;右側之人身材厚實魁梧,赤手空拳。
王平歉意笑了笑,溫聲道:“小師妹,實在抱歉,師傅今日吩咐過我,三日之內一定不讓你出這一個院子,你還是回去吧。”
左側那名黑衣人一把拽下臉上的黑色面巾,露出那一張清冷俊俏的臉龐。
海嬋神情雖然清冷,但是眉眼之中卻卻罕見有了幾絲煩躁和怒意:“大師兄,剛剛你也聽到了,現在顧九遭人算計被投入大牢之中,生死不知,他又是身負重傷,若是等過了今晚之後,他……他可能就……”
一旁的拓跋東床沒有拉下面巾,卻重重地點了點頭。
王平抿了抿嘴,語氣依然溫和:“拓跋師弟、小師妹,你們的道理我很了解,我也非常擔心小師弟安危,但是實在抱歉,師傅說了,三日之內不讓你們出院子,你們就不要為難師兄了。”
海嬋氣極,右腳一跺地面,清聲說道:“大師兄,你……你就這麽聽師傅的話嗎!現在顧九在大牢裡面性命堪憂,你就讓我在這裡傻等著嗎!”
王平微微搖了搖手裡略顯破舊的書卷,認真說道:“不是傻等著,師傅對於此事自有算計,小師妹你貿然行動,只會壞了師傅的計劃。”
“我不管什麽計劃不計劃。”海嬋重新拉上了面巾,一雙秋水長眸裡的神色也慢慢冷靜下來,她將右手輕輕放到背後劍柄之上,吐出二字:“讓開。”
王平笑著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便被趕來的羊宮先生打斷:“怎麽小丫頭?你還想連你的大師兄一起砍了?”
海嬋身體微微一僵,轉瞬便恢復正常,她沒有轉身,只是低聲說:“我……想讓顧九活。”
“這裡沒有人想讓顧九死!”羊宮先生罕見勃然大怒,伸手指著海嬋斥責道,“但你若是再敢擅做主張,會不會害死顧九不一定,但是你的小命,可就不是你的了!”
拓跋東床微微低下頭,不知該如何面對暴怒的師父,一向最為尊師重道的海嬋此刻卻格外固執,她握著劍柄的右手已經用上了力氣,她依舊沒有轉身,只是執拗地再度重複了那一句話:“我想讓顧九活。”
羊宮先生怒極反笑,滿面譏諷道:“呵, 真是好大的口氣,是不是還以為你是北越的公主殿下?是不是還以為只要你開口,你那個昏庸無道的父親就會滿足你所有的要求?他死了!冷海嬋!你現在就是一條喪家之犬!你知不知道北越現在的這個皇帝為了找到你的下落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海捕文書上你這顆腦袋值多少銀子?還想夜闖大牢去救顧九?癡人說夢!你還是先救救你的腦子吧!”
海嬋一身黑衣帶著面巾,沒人能看清她的臉色,只是她唯一露在外面的那雙秋水長眸裡,已經氤氳起了一層水霧,她沒有反駁羊宮先生對她父親所作昏庸無道那四字的評語,第三次重複了那一句話語:“我……我想讓顧九活。”
“狗屁!你給老子滾回房間裡去,一個月之內不許踏出房門半步!只要你不出門,老夫保證顧九死不了!”羊宮先生一甩袍袖,轉身便怒氣衝衝地走了,不過行至院門左右之時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後說道,“那傻大個,你去大牢走一趟,關鍵時刻暗中攔那薑家供奉一手。那兩名囚犯隻許重傷不許死,事成之後把那件東西扔到大牢裡去。”
說完之後,羊宮先生便重重一歎,自顧自地離去了。
大師兄王平恭敬頷首應命,隱約一陣清風閃過,他的身影便潤物細無聲地消失在院子裡。
羊宮先生還有一層最主要的意思沒有說出來,不過王平和海嬋卻都聽懂了。
無論如何,顧九都不許死。
海嬋跪下,朝羊宮先生離去的地方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起身之後慢慢走回自己房間,背影略顯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