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過府尹賜座之後,謝鳴便來到圓桌旁邊坐下。
面對上司賜座,拒絕當然是萬萬不可,那是撥了大人的面子,但是真坐的時候該怎麽坐,這裡面也有極大的講究。
此時謝鳴的坐法,便是下屬面對上司之時最得體的應對之法。
後半截屁股擱在座位之上,前半部分懸空,腰身挺得筆直,這種似坐非坐的恭敬姿態,其實比站著更要累上數倍。
鄒錫林直接在這一身朝廷欽此的補服胸前擦了擦手,然後伸手親自替謝鳴盛了一碗米粥,笑呵呵道:“這個……湛英城裡眾人皆知,本府清廉,家裡養的人口又多,吃食上嘛,便清淡了幾分,粗茶淡飯的,謝捕頭可不要嫌棄。”
謝鳴受寵若驚,立即站起身來雙手接過這一碗米粥,看他那顫抖的身軀和激動的神情,仿佛捧著的不是一碗米粥,而是萬兩白銀、千兩黃金。
“坐下坐下,這書房裡就咱們兩人,謝捕頭不用這麽拘謹。”鄒錫林擺擺手,伸出左手捏起一塊熱乎乎的油餅,右手持筷挾了一筷鹹菜放到油餅裡面,然後把油餅細致地裹起來,送到嘴邊咬了一大口之後,繼續說道,“別看這米粥清淡,可是這廚子可是下了功夫的,熬得不溫不火,正好,謝捕頭,要是不嫌棄的話,請嘗一嘗。”
謝鳴此時表現倒也是個實在人,雙手捧著飯碗就到唇邊,仰首直接把滾燙的米粥灌了一大口進嘴,幾乎連品都未品便直接吞到肚子裡去。
緊接著謝鳴雙眼裡便熱淚盈眶,似乎是燙的,不過看他那激動神情卻是感動出來的淚花,他放下飯碗,站起身來之後,直接跪倒在地,叩了三個響頭之後,仍舊跪在地上,雙臂拱手於胸前,含淚道:“屬下何德何能,今日裡不過是為大人做了一件該做的事情而已,竟然蒙大人賜粥,大人恩情,屬下此生難忘,今後必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來生結草銜環,以報大人恩德!”
說完以後,謝鳴又是一個深深的叩首,直接把頭砸到地毯上。
鄒錫林站起身來走到謝鳴身邊,伸出右手含笑把謝鳴扶起來,擺擺手笑道:“謝捕頭嚴重啦,不過是一碗熱粥而已,既然謝捕頭不嫌棄,以後若是想喝,來本府這裡便是,別的東西本府拿不出手,但是這粥啊飯啊,本府管夠!”
謝鳴攙扶著鄒錫林坐回原位,然後自己才回到位置上坐下,低頭畢恭畢敬道:“這雖然是一碗熱粥,可是在屬下心裡,這就是大人對屬下的恩情,對屬下的栽培啊,更何況,這碗熱粥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這就是一條人命啊!屬下還依稀記得,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我那鄰居王大叔家的小兒,就是因為缺了那一口糧食,活活餓死了啊。”
“你這句話,算是說到本府心坎裡了。”鄒錫林拿起剛剛擱下的油餅繼續吃起來,不過這次吃得速度稍微放慢了一些,他目光若有所思,緩緩道,“謝捕頭啊,你年紀小,沒經過逐鹿之戰的那個動亂時代,你出生七八年後,大乾便立國了,但是本府可經歷過啊,大秦崩塌,山河淪陷,日月無光,那時候的人還叫人啊?那是畜生,只要能活下去,做什麽都行,別說樹皮了,就連觀音土,你都找不到,你看到這桌子飯菜了沒有,別看簡簡單單,加起來也值不了個幾錢銀子,但要是放在三十年前,這一桌子飯食,至少能換三個黃花大閨女,你信不信?”
“信,信,屬下當然相信大人的話語!”謝鳴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大人您若是不嫌棄,
就別謝捕頭謝捕頭的叫啦,屬下這個捕頭,就是給大人看家護院的,與一條忠犬無異,要是大人不嫌棄,就稱呼屬下表字‘逸之’吧。” 鄒錫林開懷大笑:“好,很好,那本府就不客氣了,逸之啊,趁著今晚得空,有些心裡話,本府想與你聊一聊。”
謝鳴重重點頭:“大人但說無妨,屬下洗耳恭聽!”
鄒錫林一邊慢慢咀嚼著油餅一邊緩緩開口:“自從你擔任捕頭以來啊,這府衙甚至湛英城裡面,就一直有一些風言風語,本府都聽到了,無非就是說你逸之在本府面前,姿態放到最低,為了奉承巴結本府,連自己的人格氣節都不要了,甚至還有人說,你逸之在旁人面前把自己當人,在本府面前,把自己當狗。”
謝鳴一瞬間臉色漲紅如豬肝,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細密上滲出,就算他是個再厚顏無恥之人,如今被鄒錫林當著自己面說出來,謝鳴還是一時之間有些尷尬。
“本府只是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語而已,你便如此失態,看來你的臉皮功夫修煉得還是淺啊。”鄒錫林騰出右手,拿起盤裡洗淨切好的黃瓜條蘸了些秘製醬汁送到自己嘴裡,含糊不清說道,“本府今日和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譏諷你,而是想和你說說本府的一些心裡話,逸之啊,本府呢,是世家出身,家父是前魏最後一任太師,雖說前魏被前晉滅了,但是這太師名號,還是能起到幾分唬人作用的,本府能一直坐穩這個位置,本府自己的本事隻佔三分,運氣佔了一分,剩下的六分,都是靠本府家父來的。”
鄒錫林頓了頓,把最後一口油餅連著鹹菜一塊送入嘴裡,接過謝鳴盛好遞過來的米粥,舀起一湯匙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吹,同時繼續說道:“而你呢,逸之,你是真真實實的草根出身,身邊的家庭不僅僅成不了你的助力,相反還是你的拖累,你想往上爬,想出人頭地,單單憑借自己的本事,你能做到,但是這個狗屁世道,卻不許你這麽做。”
謝鳴已經是汗如雨下,鄒錫林對此熟視無睹,把涼好的那一口米粥放進嘴裡,繼續說道:“你想往上爬,這一點錯也沒有,相反,這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你以為本府這麽多年來對你另眼相看,是因為你的忠心?錯啦,本府身邊能人不算很多,但是忠心耿耿之人,卻委實不少。本府所看重的是你這份野心,你這份不擇手段向上爬的野心,是本府最欣賞的,狼行千裡吃肉,狗行千裡吃屎。本府不需要忠心但是無能的狗,本府欣賞的,是有野心的狼!”
鄒錫林放下手裡的飯碗,笑眯眯接著說道:“至於忠心與否,呵……不重要。”
此時宛如洗了一個熱水澡的謝鳴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恭敬而鄭重地磕了一個頭,沉聲道:“大人放心,逸之願做狼,但是卻不是那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今日逸之願在此發誓,不論日後如何,逸之都願供大人驅使十年,十年之內,不論大人有何指令,逸之萬死不辭!”
“這句話聽著倒是還算句人話。”鄒錫林打了個飽嗝,把面前的碗筷推開,輕聲道,“本府討厭華而不實的揚州點心,單卻偏偏喜歡咱湛英城的米飯油餅,不為什麽別的,就因為米飯油餅實在,能填飽肚子。”
謝鳴站起身來,躬身恭敬道:“大人的意思,逸之明白,大人敬請放心,逸之不是只會空口白牙的玩嘴之人,這次孫家與鹽商的交鋒之中,逸之定會傾盡全身之力,助大人在此事之中,功成身退!”
鄒錫林點點頭:“最關鍵的是那跑堂小廝, 他不能出一點問題,這是我們火中取栗最關鍵的底牌。”
謝鳴恭聲道:“大話逸之不敢說,但是迄今為止,一切都按府尹大人的計劃進行,並未出半點紕漏。”
“什麽本府的計劃,逸之你以為本府是強佔他人功果的小人?是你的就是你的,等這事兒成了以後,你那一份本府少不了你的。”鄒錫林瞪了謝鳴一眼,而後擺擺手道,“行了行了,這天色也不早了,逸之你便回去吧,明天一早,記得去給城牧大人下帖子,等城牧大人到了,咱就三堂會審!”
“要請城牧大人?”
“這種事兒,你以為他會錯過?與其讓他上門來興師問罪,還不如咱們主動出擊,好歹還能佔據一些主動權。”
“大人確實高瞻遠矚。”
“行了別拍馬屁了,快回去歇息吧。”
謝鳴卻站在原地未動,神色掙扎猶豫。
鄒錫林微微皺眉:“還有何事?”
謝鳴低頭抱拳:“大人,這半碗米粥,能否賞給逸之,讓逸之請回家去,當做傳家之寶,代代相傳下去。”
鄒錫林撫須而笑,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過府尹之後,謝鳴鄭重地將那半碗米粥抱進懷裡,恭敬告退。
鄒錫林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裡,臉上尚且掛著微微笑意。
拍馬屁這種行徑在外人看來確實令人惡心,在被恭維者看來確實舒坦,在恭維人者看來確實卑微。
但不論從哪兒看來,都無法否認一點。
這確實是一種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