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搖搖頭,輕聲說道:“先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現在你與東陵那邊最起碼還保存著一份表面之上的虛假和平,東陵王不敢打破,是因為怕先生不樂,但是若是先生有求於他們,那先生便受人權柄,落人口實,整個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
羊宮先生微微一笑,滿面譏諷:“落人口實?老子什麽時候是怕落人口實的人了?就算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不幫他做事又會怎麽樣?就憑羊宮先生四字,還治不了一個小小的東陵王?”
小九輕歎一口氣,低頭默然不語。
羊宮先生認命般哀歎一聲:“老子怎麽收了你這麽一個沒本事還傻實在的弟子,行了行了,我會把那本《言經》的副本給他們一並送過去,這本東西是他們一直念念不忘的,有了這玩意他們也明白老子意思,不過你日後出去千萬別說是跟著老子學藝出來的,老子丟不起這個人!”
小九縱然心中愉悅,但是嘴上還是輕聲嘟噥道:“不說是你的弟子怎麽了,老子這十多年先後跟著七位當世大家學藝,還差你這一個了?”
羊宮先生一拍桌子怒目一瞪:“怎地?你還真是翅膀硬了是不是,就那七個東西,跟老子一比算個屁!有連話都說不利索的,有連東西都看不見的,甚至還有連路都不會走的,你拿他們跟老子比什麽!”
小九低頭輕聲道:“起碼你這一本《言經》,龍溪夫子便從中挑出十七處不妥來。”
羊宮先生冷哼兩聲,伸出油膩的右手側身從身旁書堆裡拽出一本破爛典籍放桌子上一拍,不屑道:“《言經》算個屁,那是老子二十年前所作,世人追捧是那是因為凡夫俗子沒有見識,老子也從來不認為《言經》是什麽珍貴玩意,看看這本《心學》,這才是老子這後半輩子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初作之時有三萬五千八百二十一字,這十年來刪刪減減,還剩一千三百二十七字,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功夫不尋常。這句話就是為老子所作的!原本想等你及冠再給你,既然你小子現在這麽說了,現在拿著滾蛋。”
小九大樂,一把搶過《心學》,也不管上面的油漬直接抱在懷裡,樂呵呵道:“得來得來,您老放心,這本書我一定好好給您保管著,我保證拿回去之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拜讀。”
羊宮先生冷哼一聲:“你小子拿這本書可以,但是我有個要求,三年之內,你得給我刪減到八百字,六年之內,刪減到五百字,二十年之內,刪減到三百字。若是做不到,看我不拿鞋底子抽你。”
小九把《心學》仔細收好,笑眯眯道:“得來,您現在是大爺,您說什麽就是什麽,不過我還有一個事兒要求您,三娘那個食舍開張也有段日子了,一直沒個牌匾也不是個事兒,勞煩先生動動筆墨吧。”
羊宮先生嗤之以鼻:“你知道老子的字在天下是個什麽價位,三千兩白銀一字,老子都不……”
小九悠然開口道:“三娘說了,她那裡有一壺十五年份的春桃釀。”
羊宮先生正襟危坐:“她有沒有說喜歡哪種書法?店名大事馬虎不得,名字呢?名字有沒有起好?”
小九站起身提起食盒,邊往外走邊微笑說道:“先生何種書法都擅長,何種書法自然是看先生心情,名字不能起得太大,館子小撐不起來,便喚作三娘食舍好了。”
羊宮先生點點頭,端起酒壺喝了一大口,放下酒壺之時,驀然開口:“顧長鳳。”
一隻腳已經跨出門檻的少年身形瞬間僵硬在原地,
未回首,未開口,亦未有任何動作。 羊宮先生面色難得凝重起來,嗓音低沉:“小九小九的叫多了,可別忘了你的本名。”
少年身體僵硬良久,終於緩緩開口:“先生……提此事是何意?”
羊宮先生抬頭,銳利雙眼直視少年纖弱後背:“十七年前,顧將軍率西涼軍千裡突襲,以解東陵圍困之急,千鈞一發關鍵之際,東陵原本約定好的五萬援軍卻在原地按兵不動,眼看著顧將軍力竭戰死……”
少年猛然爆發:“別說了!”
羊宮先生絲毫不為所動,繼續娓娓道來:“先不說商酌與顧將軍是撮土為香的八拜之交,就說東陵眼看西涼軍戰死於此,對東陵有何益處?之前你或許會以為東陵倒向了長安,但是這十七年商酌所作所為你應該看在眼裡,他與長安,哪裡是一家人的模樣?”
少年渾身力氣仿佛被一下抽乾,隻能伸出右手抓住門框才能讓自己不倒下去,閉目緩和良久之後,方才緩慢輕聲道:“先生早知……早知長鳳身份,長鳳心知肚明,今日先生說這麽多,到底是何用意?”
羊宮先生氣定神閑,緩慢說道:“我說這麽多,無非是想告訴你兩點,第一,商酌對你,並無惡意,適當時候,與他接觸一下未嘗不可;第二,及冠以前,你以諢名立世,並無不妥,但是明年你就及冠,就算恢復不了顧長鳳的身份,也要把你自己的姓拿回來,如此方才不埋沒顧仙佛將軍這一世英名。”
以前的小九,現在的顧長鳳深深吸了一口氣,放下食盒,轉身,盈盈長拜及地。
羊宮先生不閃不避,坐直身軀受了這一拜。
顧長鳳起身,整理衣冠提起食盒,轉身走出房門,慢慢向後院走去,整個過程一言不發。
但是羊宮先生卻很滿意地點點頭,他知道,從此夜之後,顧家這口雪藏十七年的絕世神兵終於要出鞘殺人了。
顧九已然在死在房內,顧長鳳踏著他的屍骸重生。
後院較之前院還要大很多,隻有一間兩進兩出的青磚黑瓦房,但是卻絲毫不顯空曠。
在後院正中,有一巨大馬廄,雖然裡面設施破舊,但是打掃極為乾淨整潔,馬廄中央有一高頭大馬,黑色毛發油光水滑,全身體態修長,看到顧長鳳進來之後,極其興奮地從馬廄裡面小碎步跑了出來,伸出馬頭親昵地向顧長鳳懷中蹭去。
這一匹高頭大馬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上等的貨色,竟然被豢養在一個環境如此簡陋的後院之中,也算是個奇怪的事情。
顧長鳳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大馬的額頭,微微側身打開一旁木箱,拿出兩根胡蘿卜塞到它碩大的馬嘴裡,這才擺脫掉它的糾纏,舉步往房內走去。
這一套青磚黑瓦房與前院並無不同,同樣是極其簡陋的裝設,房內除了必備的桌椅板凳之外再無他物,唯一不同的便是此房內並無典籍書簡,只在牆上掛有一副大弓,一口製式東陵刀,在門後木架之上還有一副簡陋皮甲,皮甲旁邊佇立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厚實長槍。
房間正中方桌之上,燃著一豆燭火,整個房間內也隻有這一點亮光,而在方桌旁邊,端坐一魁梧大漢。
此人身材頎長虎背熊腰,僅僅是無聲無息地端坐於此,便有一股巍峨大山般雄渾氣息撲面而來,雖然是坐,但是上身卻依舊挺拔如標槍。
若非他此時面目之上全是疤痕舊傷,那麽他一定是最標準的軍人典范。
這個人不知道在這裡坐了多久,但是能確定的是不論他坐了多久,他這種如山嶽一般的姿態就保存了多久。
現在湛英城之中幾乎沒人不認識此人,不是因為他地位多高,而是因為他臉上的特點實在是太讓人過目不忘,又擔任的是城門守衛一職,這才被眾人熟知。
葉霖,湛英城西城門副隊長,脾氣極臭,人緣極差,這也是他擔任副隊長八年之久,仍然未得到升遷的原因。
看到顧長鳳推門而入之後,葉霖這才從座位上霍然起身,盡管心中喜悅,但是他布滿疤痕的面目之上卻絲毫沒表露出高興的神態來。
顧長鳳輕輕掩上房門,把那一個巨大的馬頭拒之門外,然後把食盒放在桌上,取出第二層的海魚三吃和兩大碗米飯。
把筷子輕輕交到葉霖手裡,顧長鳳微笑道:“食舍裡的海魚三吃今天多做了一份,就讓我拿回來了,葉叔叔你嘗嘗,看看味道怎麽樣。”
葉霖重重嗯了一聲,端起米飯便挾了一筷爆炒的魚肉就著米飯一起扒到嘴裡,哪怕是在進食的時候,他的態度也依然是一絲不苟。
顧長鳳坐在葉霖對面,雖然二人相對無言,但是不論何時何地,顧長鳳隻要面對這個一手把自己撫養長大的葉叔叔,心情總會平靜下來。
哪怕葉霖沉默寡言惜字如金,顧長鳳也依然願意坐在葉霖對面,就靜靜地享受這一份寧靜。
驀然,葉霖突然抬頭,沉聲開口道:“你受傷了。”
顧長鳳知道瞞不過葉霖,也沒想隱瞞,聽到葉霖問詢之後便笑著說道:“不妨事,我從小便身體虛,今日也是突發情況。”
葉霖點點頭,繼續問道:“是誰?”
顧長鳳輕聲說道:“東陵徐桐,不過他饒我一命,其實還算是我賺了。”
葉霖點點頭,低著頭繼續開始扒拉米飯。
從小到大一直是這樣,二人之間話語一向很少,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三言兩語也就說明白了。
把兩碗米飯消滅得乾乾淨淨之後,葉霖抹了抹嘴,放下飯碗,看著顧長鳳認真說道:“小鳳,以後若是有這種情況,記得一定要托人通知我一聲,這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以後你千萬要小心。”
顧長鳳點點頭,笑著應了下來:“放心吧葉叔叔,我自己心裡有數,你今晚不是要去城門當值嗎,現在時間已經來不及了,快點出發吧,別再給姓羅的生事兒的借口。”
葉霖站起身,向木架上的皮甲走去,待到把皮甲穿戴完畢,在腰間配上東陵刀,拿起長槍之後,葉霖才貌似不在意地隨口說道:“我昨日發餉,給你買了兩斤五郎餅,放在你的床頭了,你有空把它吃了吧。”
猶豫少許,葉霖還是昂首說道:“回來的時候拓跋東床那小子纏著我良久,我還是沒分給他。”
顧長鳳發內肺腑地展顏一笑:“多謝葉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