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提著飯盒自食舍內出來之時,已經是申牌時分。
枝桂早就背著阮錦園同陸黑子一同離去,門外圍觀食客自然散去,枝桂也是人精,臨走之時扔下一錠二十兩的白銀,算是賠償今天在食舍內的胡作非為。
秦三娘雖然驚魂未定,但是在小九保證之下好歹把緊繃著的心神放松下來,囑咐後廚夥夫替小九燒了幾道豐盛菜肴之後,這才扶著桌椅回到房中,等待兒子下私塾歸來。
小九所住之地距離食舍不遠,就在同一條弄巷之中,不過食舍開在巷首,小九所住院落在巷尾最深處。
此院落不大,但是經過柴門進入其中之後卻是別有洞天,一間青磚黑瓦之主房正對院門,主房東西兩側是兩間客房,雖然規模小一些,但是修繕得卻還算完備,隻不過東邊客房較為精致,西邊客房較為粗獷,明顯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在庭院之中,雞舍、菜圃、水井一應俱全,一派世外桃源之祥和景象。
小九剛剛進入院落之中,便有一隻小黃狗張牙舞爪地從犬舍裡衝了出來,看這小黃狗肥嘟嘟的模樣,奔跑起來煞是令人擔心它這四肢會支撐不住這肥胖的軀體。
小九一腳輕輕踢開這湊上來的小黃狗,笑罵道:“去你的,自己都胖成個球了,還好意思上來討吃的。”
小黃狗不滿地哼哼兩聲,在地上打了一個滾之後再度不屈不撓地撲將上來。
此時,一道清冷聲音從東側客房內傳來:“這小黃就算再胖,好歹也知道忠心護住,不像有些人,吃飽了也不知道吃飽了,就知道裝作濫好人、假聖賢。”
果不其然,小黃狗一聽這聲音便馬上松開抱著小九大腿的前爪,屁顛屁顛地朝東側跑去。
房門悄然打開,一襲窈窕紫衣自房內舉步走出,此紫衣身材高挑,曲線玲瓏,面容姣好,五官更是精致,隻是原本脖頸就修長白皙,走路又喜昂首,神態便略有清傲高冷之色,使得她有些不近人情之感。
小九展顏一笑:“海嬋師姐,幾日沒見,你身段又苗條了幾分,這幾日恐怕是沒吃好吧?”
海嬋瓊鼻裡嬌哼一聲:“我身段本就纖弱,還用你說!”
小九也不為海嬋清冷所動,繼續笑眯眯說道:“看海嬋師姐這意氣風發之模樣,想必與南甕道人論述儒、道之爭,定是大獲全勝了。”
海嬋畢竟年齡尚幼,縱使清冷亦是少女心性,提到自己得意戰績之時哪怕面無表情,話語裡還是透漏出難免的欣喜之意:“僅僅七個回合,這老頭便口不擇言連連敗退,九個回合之後,已經是瞠目結舌不知其所以然,最後四個回合是由這老儒的徒子徒孫替他上陣,不過都是徒增笑耳罷了。”
小九滿面真摯笑容,豎起英雄指大力讚歎道:“海嬋師姐不愧是女中豪傑,那南甕道人是德高望重之輩,沒想到連七個回合都在海嬋師姐手下支撐不住,假以時日,海嬋師姐定是咱東陵道文壇魁首啊。”
海嬋抿嘴強行壓住志得意滿的笑意,驀然從袖口之中掏出一件物件朝小九投擲過來,嘴裡清聲說道:“你要是再敢把這玩意給拓跋東床那個傻小子,我就把你的一雙手給你斬下來。”
不等小九說些什麽,海嬋已經砰然一聲把房門重新關上。
至於原本清冷高傲的海嬋師姐在門後是如何臉紅耳熱,自然不為小九所知曉了。
門前原本屁顛屁顛的小黃看著緊閉的木門一時間呆在了原地,不知是該繼續等待,
還是回頭另覓出路。 小九一手提食盒,隻能以另一手多費些力氣輕輕打開懷裡的木盒。
裡面不是什麽珍貴物件,隻是一件南山郡特有的君子雲簪罷了。
按照大乾規矩,還有一年小九便滿十八歲,到時是要行及冠禮,束發的。
達官貴人家的孩子到了十八歲就要分府出去單住,而窮人家的孩子,在十八歲也要趕出門去,不過是自己找活路刨食吃罷了。
小心地把雲簪收入懷中,小九輕咳一聲,提著食盒往主房之內緩步走去。
說是主房,但是裡面裝設卻極其簡陋,除了簡單的桌椅板凳之外,剩下的全是典籍。
典籍有新有舊,有百年前的孤本,亦有流傳廣泛的《四書》、《五經》,典籍放置散亂,竹簡古書交相輝映,毫無規章可言。
若是生人來此,恐怕一進房門就無從下腳,所幸小九已經輕車熟路,提著食盒越過腳下散亂典籍,徑直朝裡屋走去。
裡屋稍微規整一些,雖然典籍尚多,但是放置好歹有一些規律,裡屋正中有一破舊方桌,桌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有一枯槁老人正伏桌皺眉苦思。
此老者身披粗布麻衣披頭散發,面皮蒼老枯槁,渾身瘦弱如雞子,表情刻板僵硬,渾身上下絲毫沒有活人氣息。
見到小九進來,老人頭也未抬,隻是悶聲悶氣吐出一字:“坐。”
小九慢悠悠地來到老人對面坐下,表情鎮定不言不語。
十余息功夫過後,老人收起筆墨,抬頭看向對面小九,沒好氣開口道:“有種你再晚回來一個時辰,乾脆把你這個便宜師傅餓死算了。”
小九一邊拿起食盒一邊笑吟吟開口道:“哪能啊,就算我不在,不是還有海嬋師姐在家裡做菜嗎,大名鼎鼎的羊宮先生,能被一頓晚飯餓死?”
羊宮先生,當世大賢,東越出身,學冠天下,先後求學於十余位當世儒家、兵家、法家、道家等學問巨擘,現在一身學問窮極天人之際,宛若羚羊掛角之天成,已然集各家學說於大成者。
說羊宮先生是天下文壇魁首或許有些誇張,但是在當今天下名家之中,能與羊宮先生平起平坐者,不超一手之數。
不論哪國士子,隻要是求學之人,無有不想敗在羊宮先生門下者。
小九不過一食舍小廝耳,卻有如此幸運際遇,若將此時傳將出去,恐怕會羨煞天下讀書人。
不過看此情此景,羊宮先生不像先生,小九弟子不像弟子。
羊宮先生雙目一瞪:“小子你是誠心要氣死我是不是,就海嬋那丫頭做出來的東西,現在小黃都不愛吃了,你讓我以後倒給誰去?”
小九幸災樂禍一笑,自從他半年前去食舍跑堂以後,便再也不用面對海嬋堪稱登峰造極的廚藝了,也算是在生死邊緣之上僥幸活了下來。
把食盒放到桌面之上,小九一碟一碟地把裡面的菜肴取出:“三娘魚羹、炭烤豬蹄、魚頭豆腐湯,還有一角燙好的二十年份黃酒,怎麽樣?”
羊宮老人雙眼之中饑渴神色已然溢於言表,自第一道菜出現在桌面之上之時他便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到小九把燙好黃酒取出來之後,嘴角涎水已經快要肆意流淌出來。
小九把黃酒擺到羊宮老人面前,笑眯眯道:“成了吃吧,還剩一道菜是帶給葉叔叔的,就不能給你端出來了。”
此言話語未落,羊宮先生已然捧起酒壺有滋有味啜飲一大口,看其陶醉神態似乎是嘗到了瓊漿玉露一般。
剛剛放下酒壺,羊宮先生便徒手抓起豬蹄狠狠撕咬了一大口,同時含糊不清開口問道:“今天到底是什麽好日子?又是好酒又是好菜?莫不是大乾那無德無能的皇帝老兒終於死翹翹了?”
小九以手托腮, 歎了一口氣:“我每天也都這麽想著,不過很遺憾,今天他起碼還活的好好的,這些飯菜是三娘為了答謝,給我做的晚飯,我在食舍用過了,你好好吃你的吧。”
羊宮老人稍微放緩了進食的速度,淡然開口道:“館子裡出了什麽事兒也讓你連做晚課的時間都耽誤了?”
若說這個世上還有誰能讓小九絕對信任,羊宮老人肯定算一個,所以小九沒有絲毫避諱,直接把食舍裡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羊宮老人一邊聽著一邊點頭,等到小九說完之後他手裡的豬蹄也已經吃完,他一邊端起魚羹一邊淡然開口道:“徐桐此人不是酒囊飯袋,恐怕他已經注意到你了。”
小九點點頭,讚同道:“確實,徐桐能成為東陵王麾下八虎之一,自有他過人之處,但今日白天我不得不采取如此下下策,否則能否活著回來都值得商榷。”
羊宮老人以湯匙取了一杓乳白色魚羹放在嘴邊輕輕吹著氣,無所謂道:“不用將此事放在心上,東陵王麾下八虎之首的東陵戰虎曾受我提點兩句,今夜我與他飛鴿傳書一次,這事兒壓下來不成問題。”
小九伸手輕輕敲打著桌面:“但是此事一出,恐怕先生的隱居生活就要被打破了。”
羊宮先生講魚羹放到嘴裡,不以為然道:“你以為在之前他們不知道我在這兒?可別小瞧東陵王,盡管他現在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但這些都是做給長安城裡那位看的,要不然如此富足流油的東陵,能一直是鐵板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