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鏘真的睡著了嗎?
真的。
如果可以觸及心底,那麽聞鏘一定會告訴你,他太疲倦了,他需要一個好的睡眠,為的是明天再來。
這也正是伊藤所疑惑的,因為蝦子的照片有著設計漏洞,他懷疑聞鏘已經發現了,但是,當聽聞蝦子被捕時,從聞鏘的反應來看,他是有內心掙扎的,這會是他的表演嗎?
如果說,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然後作出蝦子被捕是個騙局的判斷,那麽這還是比較合理的,而事實是聞鏘似乎沒有什麽思考,一進囚室便扎進草墊子上,不出兩三分鍾就睡著了。
伊藤判斷:之前刑訊室裡聞鏘的內心掙扎、之後的囚室快速入眠,兩者必有一個是偽裝。如果可以有選擇的話,伊藤希望後者是偽裝。如果前者是偽裝的話,伊藤覺得聞鏘的思維反應,以及表演都是頂尖的。
伊藤知道,蝦子的照片有漏洞。他暫時沒有更好的技術手段,因為時間緊迫,翻拍嫁接做不到位。
那幾張照片實際是東北關東軍提供的,是當年被關東軍俘獲時所拍的,蝦子當時處於昏迷狀態。裡面的背景與季節和現在差不多,這沒多大問題。翻拍做的也比較模糊,基本看不出大問題,關鍵的漏洞就是這些照片無法完全滿足伊藤的說法,第一,蝦子已經沒有反抗能力,照片拍的應該是清晰的才對;第二是重點,伊藤說蝦子正在醫院接受治療,那麽為什麽沒有一張照片加以證實呢?
伊藤意識到的漏洞,聞鏘一開始就察覺到了,首先他就不大相信蝦子會出事,直覺加上縝密的推理,聞鏘便作出了正確的判斷,刑訊室裡失落的反應、以及拒絕繼續交流,自然也就是一種表演。聞鏘之所以可以快速入眠,除了疲勞,更大因素是他根本不關心伊藤如何去判斷。
伊藤是如何判斷的呢?最終他還是覺得照片漏洞說不過去,所以他決定下面的審訊中蝦子就不用出現了。
又是一個看不到日出的早晨,審訊繼續。
伊藤首先就為蝦子做了一個終結。
“常州的消息,昨晚,蝦子打破鹽水瓶,用碎片割破頸動脈,也是看守疏忽,沒能及時發現,很遺憾,他死了。”
聞鏘的表情肅穆,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好了,不說這些了,昨天我們是閑聊,今天說點正題吧,你來南京的目的是什麽呢?肯定不是來旅遊的。”
“這還用問嗎?”聞鏘說,“既然對我那麽了解,那麽我來南京還能有其它什麽目的嗎?”
“好好好,聞先生既然不想務實,那麽我們就務虛,你可以談談你的人生,如果你的人生盡頭在這裡終結,那一定是非常遺憾的,你有理想,你就應該活著,哪怕是為了最後的殊死搏鬥,你也應該活下去,哪怕苟且活著,否則你拿什麽繼續戰鬥下去呢?”
聞鏘答道:“時值今日,生死不用我去考慮,沒有意義。”
“好,我知道你的經歷,很為你感到驕傲……”
不等伊藤說完,聞鏘說道:“收起你那套偽善,我不明白,說這些有什麽用,我的過去你們不會感興趣,不如直接動刑,拿出你們的獸性來。”
“混蛋!”伊藤身邊的石川良平吼叫道,他站起身來,似乎是要動手,伊藤立刻呵止,轉而對聞鏘說:“聞先生,可能對我還不大了解……”
“伊藤宏介!我說的沒錯吧?”又是不等伊藤說完,聞鏘說:“從聽到你說的第一句話,
我就知道是你,東京法政大學教授,邏輯學、哲學、心理學、社會學專家學者,東京警視廳特聘刑偵專家,號稱東方第一神探,還是興亞院的骨乾成員,內務省高級幕僚,現在呢,很可笑的中日友好促進協會的秘書長,我真不明白,一個學術領域裡顯赫的知名學者,怎麽就淪陷到邪惡的軍國體系裡去了,念那麽多書,卻向邪惡獻媚,我很難想像你是怎麽面對那些懷抱理想、熾熱求知的學生……” 也許是出乎意料,也許是血脈過於湧動,伊藤隻覺得面紅耳赤,不等聞鏘說完,他就站起身來,疾步離開了刑訊室,石川及隨從一並離開。
“伊藤,我還沒有說完呢!”隨後便傳來聞鏘的朗朗笑聲。
此時外出歸來的大隊長松田浩雄剛好要找伊藤,刑訊室外他看到了這一幕,見伊藤板著臉出來,松田嚷道:“殺了他吧!”
“殺了他,就等於認輸,”伊藤斥責道:“他這樣死去,你不覺得是恥辱嗎!”
“好,那我來審!”松田說著,就闖進刑訊室。伊藤看都沒有看一眼,便離去了,石川一邊跟隨,一邊說道:“松田隊長這樣也可能是個辦法。”
“哼,”伊藤說:“松田隻能用一個戰俘滿身傷痕來證明他的野蠻和愚蠢。”
一個多小時後,松田帶著一身的汗臭去了伊藤的辦公室,刑訊結果自然也在伊藤的預料之中。
這一個多小時裡,伊藤又計劃了一個方案,他再次返回刑訊室。
此時滿身傷痕的聞鏘已經昏死過去,按照伊藤的新方案,刑訊室重新布置,原先大書桌、以及電椅都被移到了牆角,再將大十字架抬放在這裡,幾個人七手八腳把聞鏘固定在大十字架上,又把電纜線連接到固定聞鏘四肢的鐵環上,布置妥當後,一瓢冰冷的水潑醒聞鏘。
伊藤走進,說道:“本不應該這樣的,改變命運的機會一直掌握在你自己手裡,如果你放棄,那我也沒辦法,如果你有足夠的堅持,我就有足夠的耐心。”
臉上的血痕也無法改變聞鏘的表情,見沒有回應,伊藤轉身離去,一邊走,一邊說:“你負責堅持,我負責耐心,他們負責執行。”
隨著伊藤的離去,兩個聚光燈打開,近距離直射聞鏘,就這樣一直照射著。緊閉雙目,卻仍是見到烈日一般,聞鏘就這樣一直堅持著,堅持著。
約半個小時後,石川良平一個人來刑訊室,他將兩個聚光燈關掉,刑訊室裡隻保留了普通照明。這時候聞鏘覺得好受了很多,他恍惚覺得面前有個人,卻看不清,眼皮沉重,他便不再努力,繼續合上雙眼。
石川低聲說:“聞先生,您的毅力我很欽佩,但我覺得這樣也是堅持不了多久的。”
聞鏘沒有睜眼,沒有回應。
石川繼續說道:“我應該告訴您,剛才這樣的強光,照射兩個小時,人就會永久失明。”
依舊沒有抬眼,聞鏘用微弱的聲息說道:“失去眼睛,我仍將尋找光明。”
聚光燈再次被打開,隻是這次石川把兩個燈架往後移了有一米多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聞鏘似乎已經恍惚的沒有意識,又好像是對強光產生了免疫力,頭歪向一側,整個身體都塌陷在十字架上,每當這個時刻,電閘就會被合上,電流就這麽穿透他的身體,聞鏘就又醒來,反反覆複,反反覆複。
觀察室裡,伊藤和石川一直窺視著,看了看手表,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伊藤說:“今天就到這裡吧。”
按伊藤的指令,聚光燈被撤到了牆角,依舊照射在聞鏘的身上。伊藤安排了幾個士兵輪流值守,隻要聞鏘一有睡覺的征兆,就合上電閘,同時還提醒士兵,“看住了,不能讓他死了。”
就這樣,如伊藤所說,聞鏘負責堅持,他仍在堅持,或者是在堅守。
堅守到了第二天夜晚,此時聞鏘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他的腦海裡也漸漸空曠,越來越空曠。
觀察室裡的伊藤似乎有些堅持不住了,他抽著煙,強打精神。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刑訊室裡聞鏘的嘴巴在動,應該是在說話。
伊藤立刻帶上耳機,同時打開錄聲機,耳機裡傳來低聲誦讀,時斷時續,反反覆複地誦讀,“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谘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這是什麽意思?石川更是不明白,伊藤認為這段誦讀應該是有出處的。後來把錄聲磁帶讓21號的蘇得誠試聽,蘇得誠說,這是《三民主義歌》的歌詞,也是國歌。
聞鏘的誦讀氣若遊絲,時斷時續,之後似乎又陷入空曠之中……
伊藤認為,時機來了,叮囑石川看好錄聲設備,他就急匆匆奔向刑訊室。
伊藤悄聲走到大十字架旁,一個聞鏘視線不能及的地方,伊藤輕聲說道:“船長、船長,聽到請回復,聽到請回復……”
隔一小段時間,伊藤如此呼叫一遍,終於他等來了聞鏘的回應,“我是船長。”
伊藤反覆誘導,問:來南京的目的,接頭人……
聞鏘則含混不清地答非所問。
伊藤並不氣餒,他悄聲走到牆角,搬了把椅子回來坐下,又開始反覆誘導,最後記錄下聞鏘的隻言片語。
此前,伊藤判斷聞鏘來南京的目的就是負責領導這裡的軍統組織,但是剛才聞鏘否認了,這個否認表達的還是比較明確的。
經反覆梳理、推敲,伊藤在筆記本上做了匯總:聞鏘以特派員的身份前來南京,不負責具體事物,隻是執行一個喚醒任務,這個被喚醒人的代號是“黑無常”,此“黑無常”根基深厚,長期處於冬眠狀態。 至於如何與黑無常接頭,聞鏘表達的意思是:關系重大,之前重慶沒有給予明確方式,最終要等重慶的電訊指令去執行,而密碼本就在蝦子的手提箱裡。
因為“黑無常”的信息太過單薄,所以伊藤又反覆誘導,聞鏘才提到了黑無常曾在長春做過大案子,對於黑無常的話題,伊藤感覺到聞鏘有較明顯的抵觸,但聞鏘反覆提到了一個名字,這就是“迷迭香”。
至於為什麽會派聞鏘來執行這個喚醒任務,聞鏘有含混表達,意思是說黑無常曾是他的上級長官。
對於這些敏感信息,伊藤如獲至寶,自然是格外重視,所以才會找到趙智光前來協助,經趙智光的描述,以及東北特高課的情報,還有對天津軍統情況的摸底,確認黑無常曾短暫是聞鏘的上級。
收獲總算是有了,但是這些似乎都無法去驗證,除了趙智光一大套的故事能夠證明黑無常、迷迭香真實存在過,其余都隻能是理論可能。伊藤有些不甘心,於是第二天差不多還是這個時間,也還是聞鏘的那種深陷迷離的那個時機,伊藤又躲到暗處,還是誘導。
這次是更有針對性的誘導,聞鏘卻很少有回答,除了更加含混之外,似乎還能感覺到他的抗拒和掙扎,這是第一次沒有過的。
這一晚,伊藤沒有什麽收獲,最多也隻能是鞏固之前的邏輯。
伊藤也隻能感歎:身體愈發崩潰,意志卻愈發堅守,這是真正的勇士。伊藤明白,他的這種方式在聞鏘身上隻能用一次,一旦有了一丁點的防備,喚醒的也隻能是堅不可摧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