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福跪在、或者說是趴在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面前時,誰都能看的出來,他跟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長的都很不一樣。縱然發色皆黑,張小福的皮膚卻是銀灰色的,而包括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在內的其他人等,通身則都呈現出油光瓦亮的古銅色。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也就知道,這張小福肯定不是他們金塔王朝治下的子民,且也不像是金塔王朝一貫所能獲取到的那些閃米特人種一系的奴隸――來自維比亞、索比亞、濃比亞的蠻荒地帶抑或兩河城邦相對富饒的阿雅、迦南之類。張小福雖然是個男子,但容貌太過秀美,甚至比整個伊甸卡的任何女子都要精致些。更何況,他還有個格格不入的名字――張小福。
張小福的脖頸被一根木棒死死壓住,木棒握在一名金塔王朝的士兵手裡,這士兵幾乎全身一絲不掛,精壯的肌肉一覽無余,他握著木棒的手正在用盡全力,這讓張小福幾乎要斷氣。
“你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問道,並沒有疾言厲色,反而示意手持木棒的士兵放輕松些,讓張小福終於可以跪直,並大口呼吸。當然,這並不代表張小福的命運會迅速有所轉機,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的字典裡從來沒有憐憫,隻是他做為金塔王朝這個奴隸帝國的皇族成員,而且還是擁有第一順位繼承權的嫡長皇儲,即便在施展最殘暴的手段前,也都慣於保持雍容的姿態而已。
只見這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身形清瘦,頭戴一黑紋白底介幘,垂著下寬上窄的護頸風襟,將那彈簧一般的一頭利落短卷發罩住,倒是只因上綴黃金材質的象形飾物,才顯得比在場其他人等的帽飾都要高貴了。當然,除此之外,他與那些身上隻著裹腰布、雙足赤裸的左右仍有諸多不同,除了裹腰布,他還穿了件無扣的衫緹,寬松的敞開著,將胸腹都袒露,並輔以裝飾作用大過實際意義的護肩,腳上則是精美的皮質涼鞋。他如此這般盤腿坐在台上,便已是金塔王朝裡能找到的、軍人們的最佳風度。身經百戰,功勳等身,他不習慣別人稱呼他為殿下,反倒更得意將軍的頭銜,算是一種怪癖。然而目光如鷹隼,捉摸不定的熱辣之中,又透出成熟政客才有的幽深城府。
張小福眼下清楚的很,他隻是個被‘破格’審訊的俘虜,如果膽敢有一句胡言亂語,馬上就會被拆成一堆零部件,盡管――他已打定主意要胡言亂語一番。
而此刻,金塔王朝正處於有史以來對待俘虜的最敏感時期。
金塔王朝的拉美西斯大帝經過多年厲兵秣馬,處心積慮的發動了迦南攻略,他的大軍曾經鋪天蓋地!兩河城邦,這個由鹿、馬、雀、羚、狗、犀六大家族各自為首的諸國所組成的閃米特人聯合體,縱然最近幾十年來在為首的金鹿家族之運籌帷幄下,承平日久、人民富庶、發展蓬勃,卻也斷然不可能是金塔王朝那蝗災一般軍隊的敵手,以至於這伊甸卡之迦南,對於拉美西斯大帝而言,幾如探囊取物。
然而,大戰在即,兩個‘俘虜’的存在卻讓拉美西斯大帝的雄圖大志瞬間化為泡影――那兩個‘俘虜’謊稱卡迭石堡防守空虛、兩河聯軍還在百裡之外爭執不前!
誰掌控卡迭石堡,誰就掌握伊甸卡之迦南半壁,那可是這新月海灣邊、蜿蜒的平原上聳立的唯一要塞!英明一世的拉美西斯大帝衝昏了頭,率精銳連夜奔襲,一頭扎進了兩河聯軍的包圍圈裡,這樣一來,即便再把兩個‘俘虜’剝皮實草也已無濟於事。
指揮大軍殿後的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得知消息,迅速撲救,卻又被兩河聯軍圍點打援,進一步折損了許多,士氣受挫,就此一蹶不振。 好在,金塔王朝最終仍然憑借軍隊數量優勢,逐漸穩定住了局勢,拉美西斯大帝趁機發動象軍,於某日黎明時分展開突圍,與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裡應外合,終於把包圍圈的缺口打開,形成了在卡迭石堡下對峙的局面。象,是金塔王朝的皇室印記,與兩河城邦鹿、馬、雀、羚、狗、犀六大家族的家徽一樣,都代表著血脈古老而尊貴的傳承,象軍,自然是金塔王朝用兵作戰中的撒手鐧。不過,兩河城邦倒是沒有鹿軍、馬軍、雀軍、羚軍、狗軍、犀軍這類絕技,且在金塔王朝看來,他們這閃米特人種一系,不過是金塔王朝遠古大分裂時期一些‘叛逃者’的後裔,遠非正統,卻不自量力的逐步自立門庭。
奈何,一場預謀已久的突襲戰最終演變成了艱苦卓絕的拉鋸戰,一方兵多將廣,一方據守堅城,十年的時光被迅速的消磨,無數戰士的生命,化作血河,把伊甸卡之迦南,灌溉了一遍又一遍,卻隻種下仇恨,長不出糧食來。金塔王朝和兩河聯軍漸漸都撐不下去,經濟崩潰的待亟,和談也就促成了。
兩河城邦素來都以金鹿家族馬首是瞻――鹿首是瞻(是的,這讓白馬家族很氣),圍繞在金鹿家族麾下的閃米特人又自稱‘迦勒底’,以舉世無雙的巧匠之能著稱,他們建立了恢弘的巴比倫城為首都,便在兩河城邦裡擁有了不可一世的向心力。而正是金鹿家族剛剛上位的尼布甲尼撒大領主,搞定了任何和談都難以回避的首要難題――面子難題,他竟忽然宣布,拋棄其人做為‘迦勒底’的任何信仰,而回溯到了閃米特人種一系教法的源頭,墜星城的天啟宗去,便將這遺世獨立久矣的一神論教宗團體,綁上了自己的戰車。
如此橫插一杠,角力之中顯出了此消彼長的勢態,金塔王朝隻好借坡下驢,與兩河聯軍簽訂了協議,雙方宣布永結兄弟之交,從此互不侵犯,並將共同抵禦外敵。而伊甸卡之迦南西側、金塔東北側的兩方交兵之地,那聖母河入海口的廣袤三角洲地帶,由於拉美西斯大帝早已於此築造起了孟菲斯城,雙方便服從現狀,視其為金塔王朝的‘戰利品’,迦南算是仍被啃下了三分之一,但久攻未下的卡迭石堡,當然,拉美西斯大帝得宣布不再窺利。由此,金塔王朝倒還能將自己做為獲勝方,廣泛的宣傳起來,兩河城邦本就相對松散,面對來之不易的西境安寧,也並未進一步表示異議。
可是金塔王朝為此次所謂的勝利,所付出的代價,早已遠遠超過其預計,而歸根結底,似乎正是兩個‘俘虜’做為兩河聯軍的死間謊報軍情所致,拉美西斯大帝一口惡氣難除,下令將此戰所獲所有俘虜都割去舌頭,充作奴隸,發配首都底比斯城修陵。
稀裡糊塗的,張小福就在被割舌頭之列,但他顯然不想讓自己的舌頭就這麽被割下去,而他的舌頭之所以到現在還留著,甚至見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完全是因為他沾了自己是異族的光兒――徹頭徹尾的幾如珍奇動物的異族!
“我叫張小福,我來自遙遠的東方,我來尋找西方最偉大的國度。”張小福說,使用著口音雖怪、語法卻異常標準的當地官方用語。顯然,這套說辭,他甚微熟稔。隻是由於內心難免忐忑,語調便略有顫抖了,這畢竟可能是他的遺言哩!而他臉上露出的,乃是一副與他妖冶面容毫不相稱的阿諛表情,反而並不討喜,甚至讓人觀之,有些厭棄。他其實還想補充一句“我可是全世界最帥的小賤人”雲雲――他認為這個自封的綽號美滿的很,但看到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嚴肅的嘴臉,隻好咽下去。
“東方?”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不置可否的搖著頭,踱步到一張戰略地圖前,這張戰略地圖以金塔王朝為中心,四外擴展,便顯得金塔王朝的領地格外龐大,他手指沿著地圖粗糙的表面,從標注為金塔的圓心向東劃去,穿過迦南,又穿過阿雅,穿過墜星城的天啟宗所在的不毛之地――大沙漠,穿過了暴躁的怒之海峽,至此已經離開了伊甸卡的世界。“阿西琳達?”他問,卻是個複雜的特殊問句,他對阿西琳達這片與伊甸卡隔著海相望的神奇土地略有耳聞,眼前這自稱叫張小福的人,與他所知的那裡的風土人情並不相符。
“更東方。”張小福說道:“精靈的國度!我的民族掌握著最奧妙的陰陽之術,可佔卜前後五百年的光陰,這對您一定有些用處。”說著,他把烏黑的鬢角理了理,兩隻略顯尖銳的耳朵便跳了出來,並有些許得意。張小福的頭髮真漂亮,柔順的像絲一樣,相比之下,在場包括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在內的其它人等,那同樣的黑發,則都幾如亂麻。
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順著張小福‘更東方’的說法而進一步劃下去的手指,觸碰到的是整張地圖的邊緣,那裡隻標注了一個圓形紋飾,不知所謂的表達著什麽。他已是四十不惑的年紀,他敢說伊甸卡之內無論金塔王朝還是兩河城邦誰對那兒都一無所知――這也就很難判斷張小福所言真假。總算,那句‘可佔卜前後五百年的光陰’的說法讓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頓生反感,他不由付之一聲冷笑,金塔王朝可是以佔卜為國術――還有誰的佔卜能比金塔王朝更厲害!?
“把他的舌頭割掉、明日一道押送底比斯城!”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揮揮手,看來是不打算浪費再多時間。他雖然貴為嫡長皇儲,但自小的軍旅生涯,使他對佔卜之術――所謂國術――頗為鄙夷,就此次伊甸卡之迦南攻略而言,徽疾肺ぃ峋忠膊還緔耍桓隼蠢幻韉奈資故強乘賴暮茫豢成嗤匪閌強鼇6遙贗忌廈揮斜曜健閬亂饈兜娜銜搶鋝恢匾蜓垢揮幸庖濉
未料勢態變化的突兀,張小福大吃一驚,仿佛所有的夢魘又重新上演,“別別別!”他一臉討饒的誇張大叫, 幾乎要跳起來,但旋即便被一直未離他左右的木棒控制住,麻利的士兵把他拖倒在地上、拽向門外了。這張小福為了尋求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隻好竭嘶底裡的再喊:“我想您是不用回底比斯城的,您會被留在孟菲斯城!我的將軍!我的殿下!不信您就等著瞧罷!還請務必保住我有用的舌頭!”
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愈發不耐煩的揮揮手,和平協議已簽,他的大軍都收拾行囊了,來日破曉即將隨著自己駐扎在孟菲斯城內的父皇――拉美西斯大帝――啟程返回首都底比斯城去。底比斯城是金塔王朝之象家皇室興旺之地,坐落在聖母河中遊段,其周邊貧瘠的維比亞、索比亞那閃米特遺民之所,稍加征服,而獲取的大量奴隸,讓整個城市的人口迅速充斥,迸發出了強悍的開墾能力,凌亂的灘塗,迅速變成了縱橫百裡的農田,巨大的宮室、陵墓也因此得以順利修建起來,很是雄偉,讓人魂牽。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刻,一聲長嘯‘報’,一名士兵並不通傳,已直闖入帳來,他胸口起伏,顯然經歷了長途奔跑,然英姿颯爽,看戎裝,正是拉美西斯大帝的傳令兵。“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大帝傳令,你軍駐守孟菲斯城,不必還都了!”說完,遞上敕令,單膝跪下行禮,便頭也不回的離去。阿蒙.赫克普謝夫將軍一乾人等皆愣,一時間不知所措。
張小福於是趁此千載難逢的時機,緊接著又大叫道:“我的將軍,傳令兵沒有稱呼您為殿下,您難倒就不擔憂嗎?”在場之人被他這添油加醋的突兀言論又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