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村長面前坐著的不是別人,而是一個少婦,穿著細綢衣裳,臉上塗著細粉,看著不過二十七、八歲模樣,正是杜村長的填房李氏。
李氏是桂大原配之妻,本是三十四、五歲,“九丁之難”後改嫁,因這些年日子富足安逸,不像尋常農婦那樣操勞,看著比實際年歲年輕許多。
李氏卻沒有杜村長那樣淡定,眉頭輕蹙:“可江五是什麽意思?親自送了回來,這是要給堂侄兒撐腰?”
杜村長年過半百,與李氏老夫少妻,加上李氏生了杜家唯一的男丁,向來最是疼李氏不過,不過眼下聽她這般關注桂家,也耷拉下臉,斜著眼瞅她,道:“你怎麽老惦記桂家,是不是好日子過膩了,又想那些有的沒的?”
李氏聞言,立時豎起眉毛罵道:“放你娘的屁!老娘為了哪個,還不是怕他們記了仇,算計到七郎身上?你倒是有臉來疑我,上個月杏花樓的老鴇巴巴打發人過來,要見的是哪個?”
李氏口中“七郎”就是杜家獨生子,杜村長沒繼娶李氏之前,娶妻納妾好幾房,外頭也養了相好的,卻是一連生了六個姑娘,直到李氏進門,才落地一個男丁,本應該是排行“杜大郎”,又怕金貴養不住,就起了個乳名,叫“七姑”,糊弄著勾魂小鬼,養到五、六歲站住改了小名叫“七郎”。
提及兒子,杜村長再大的心火也散了,立時道:“天熱了,也不知道七郎在學上好不好,讓六娘再收拾兩身針線給七郎。”
李氏應了,暗中看杜村長神色,眼見他不將桂家放在心上,一時不知該輕松還是該擔憂,糾結不已。
不怪李氏忌憚桂家,誰讓她改嫁前是桂家媳。
當年的“九丁之難”,村人罵的是桂遠,李氏死了丈夫與兄弟,當初與他們一樣,恨死了自己照看大的小叔子;可是被父母強行改嫁到杜家,知曉了些當年隱情,李氏便明白了,這其中有杜家的手腳。
旁人或許會想不到什麽,可桂家人這些年還沒反應過來?還有李氏的娘家,趁亂霸佔了桂家新宅,如今一家三代可還是住的悠哉。
對於“西桂”上下,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個資質出色的還做了贅婿,因此之前實沒有什麽好擔心的。可回來個小的,又是讀書人裝扮,誰曉得會不會一飛衝天出頭,到時候要是報復,杜家李家首當其衝。
鄉下人家,對於讀書人有種天然的敬畏。
自己兒子已經十三歲,讀書資質尋常,以後多半繼承杜村長之位做個富家翁,李氏可不願意自己兒子的人生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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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家老宅,箱子早已經卸下,桂重陽數了銅錢出來,打發了雇傭的馬車回去。這邊剛拆了幾口箱子,桂二奶奶扶著桂二爺爺來了。
老兩口看著江五爺,都紅了眼圈。
江五爺見狀,忙迎了上去:“爹,娘,你們怎麽過來了?”
桂二爺爺不肯說軟話,板著臉道:“聽說重陽行李到了,我們過來看看”
桂二奶奶卻是拉著兒子胳膊:“淑賢肚子還沒動靜?”
江五爺的處境艱難,最根本的原由是因為夫妻兩個沒有生子,即便江老爺心知肚明原由多半是自己孱弱的女兒身上,可到底人有遠近之分,心裡防著江五爺,怕自己百年以後他不能善待江氏,另娶他人。
桂二奶奶為兒子委屈的不行,卻也知曉這不是他們能跟著添亂的。兒子已經在江家入籍,已經是江家人,不是桂家人。
就是自己那個兒媳婦,桂家上下也念著她的好,要不然當年她點頭選了江五爺,給了桂家三十兩銀子,桂春壓根就熬不過去,這家怕是早散了。 江五爺扶了桂二奶奶道:“娘不用惦記,賢姐身體漸好了,總會有動靜的。”
桂二奶奶使勁點頭,心裡卻明白,指望病怏怏的江淑賢沒有什麽添丁希望。老太太固然有所不滿,可也做不出惡毒詛咒江氏早日病故之事,如今隻能盼著神佛保佑。
桂重陽看著眼前一家三口,隱隱的有些羨慕。骨肉分離,也隻是分離,說不得什麽時候就有再聚機會;親人死別,卻是沒有再見之日。
另一邊,梅氏幫桂重陽整理已經開封的幾口箱子。她也算是出身書香,算是個識貨的,自是發現裝書的箱子裡面不是尋常童子開蒙的三百千,還有幾本《四書集注》,還有那旁邊字跡尚新的批注,使得梅氏的手跟著顫抖:“重陽,這都是你的書?”
桂重陽看了眼,道:“是侄兒用過的。”
江五爺聽到兩人說話,望了過來,看到書名眼睛一亮,忙過來:“表姐,讓我看看。”
當初梅氏進門時,江五爺還沒有出贅,並不讚同表姐這種“守寡”方式,因此一直沒有改口。
梅氏將書遞了過來,江五爺仔細翻了,越看神色越凝重,遲疑道:“重陽在南京, 可是拜了名師?”
桂重陽搖頭道:“是那邊的鄰居給開蒙,後隨著讀了幾年書,並不曾特意拜師。”
讀書人重視師生關系,卻是默認蒙師隻能算是半師,並不算是正式的師門。
江五爺感歎道:“都說江南文風鼎盛,我還不信,沒想到一鄉下蒙師都有這都有這般見解。”
桂重陽含笑不語,顯然江五爺誤會了,以為桂重陽的學問見識既沒有專門的老師,那就是從蒙師那裡學的,卻是沒有想到桂遠身上。
桂重陽想過為“老爸”作書立傳,將從他那裡學習的知識傳承下去,可並不是現在。
“五叔,我爹生病前,也說叫人應童試的,預備了不少書籍。如今我守孝,暫時也用不上,要不五叔拿去先用?”桂重陽道。
現在已經是五月,縣試是每年二月、府試是每年四月,江五爺想要下場,還有七個月的時間準備。
江五爺也不客氣,道:“我手上倒是正缺這些,這次先不拿回去了,下次再來取。”
桂重陽聽了,知曉他這是有了搬出江家的決斷,暗暗歡喜,道:“侄兒手上有五十兩銀子,可以買個小鋪子,要是五叔要用,也莫要外道先拿去使。”
贅婿歸宗,分為兩種,一種是官府判夫妻雙方“義絕”,男婚女嫁各不相乾;一種就是私下商定,改入贅為娶親,少不得男方要償還“聘金”,還要再給女方一筆“彩禮”。
以江五爺的人品,即便再江家再受委屈,既有江氏在,也不會走上官判,剩下的就隻能是私下商定,到時候少不了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