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天氣晴好。
三伏已過,初秋時節,早晚有了涼意。梅氏從廚房出來,提了兩個食盒出來,一個是桂重陽的,一個則是梅小八的。
桂重陽穿著青色素服,手裡提著同色書包。
梅小八站在桂重陽旁邊,笑得咧著嘴,實沒想到上學還有自己事。
之前梅朵說要出銀子供族弟讀書,梅小八雖感謝,卻也沒有真的當回事。因為他曉得,梅朵只是族姐,年歲小輩分低,即便是好心也無法做主。
梅小八入私塾的三百文錢,是梅氏出的。不過知曉的人不多,只是桂家這幾個與梅小八自己曉的,外人以為是梅童生給付的。
因為之前梅童生與梅氏的約定,他已經放出話去,要給侄子梅青竹在族中擇嗣子。
一時之間,不少人動心,梅家二房可是有二十五畝地,要是將兒子過到梅青竹名下,是不是就可以繼承那二十五畝地?
家裡兒子多的,巴不得將兒子過出去一個。
雖說自家骨肉,送人做兒子,禮法上與自家沒有關系,可是梅家二房情形又不同。
梅家二房沒人了,唯一的長輩梅氏是已經出嫁的寡婦,嗣姐也說好了人家,嫁妝都是預備好的。
自己兒子過繼了二房,既能繼承二房產業,又能得到梅氏姑侄幫扶,與本生家也不用太多疏遠,隻當是兒子大了分家了。
不過大家還是觀望的多,梅童生素來吝嗇,已經落在口袋裡的二十五畝地就舍得真的拿出去?還是梅童生上次因為騙賣族女,得罪了族人,想要借此緩和與族人關系?
給梅青竹過嗣子的事情,畢竟與之前梅氏姑侄子兩個討要嫁妝的情況不同,那是梅氏姑侄作為再室女應份的,即便是到公堂上,也是梅童生不佔理,因此在桂五的“撐腰”下,梅氏姑侄才會討要成功。
梅青竹嗣子這裡,梅氏作為出嫁女,可以說話,卻不比梅童生做主更名正言順。
大家一觀望,梅童生就又放出一句話,嗣子隻繼梅青竹這一支,並不繼承梅家二房這一房。二房已故二老香火依舊是梅秀才兼祧繼承。
聽到這一句的梅氏堂親都惡心的夠嗆,可卻沒有一個意外的。要不是這樣,那也不是梅童生了。
沒有這樣無恥的,既想要個照拂侄子香火的好名聲,卻一毛不拔。之前蠢蠢欲動的梅氏族人,立時都熄了聲。沒有那二十五畝地,誰也舍不得送兒子了。
這個時候,梅童生發話,讓梅青木送梅小八入私塾。
梅青木老實木訥,已經被繼妻調教出來,自然還是原來的說辭,兒子沒有讀書資質,家裡勞動力少,離不開兒子。
梅童生板著臉,劈頭蓋臉教訓了梅青木一頓,說他軟耳朵,偏聽婦人言,對不起原配發妻,如今梅氏一族,轉換門楣,家家都有兒郎讀書,梅青木卻連蒙學都不送長子去,不堪為人父。
村塾是梅二爺當年張羅設立,如今也掌握在梅家人手中,與梅家人的家塾不差什麽,梅青木作為梅家人,卻還是拖後腿,也委實不應該。
梅青木被訓斥的無地自容,無奈家中每一文錢都在後妻手中,他一個子兒也沒有,就算想要送兒子去村塾也不成。
梅童生見梅青木乖順了,才咬牙切齒說出讓八月讓他送長子入私塾,自己掏那三百文。
梅青木也不是黑心老爹,雖有些羞愧,可為了兒子能正式開蒙,還是厚著臉皮,謝了又謝。
梅氏族人那裡,聽了這個消息,先是納罕,覺得梅童生莫非轉性了?隨後反應過來,這應該就是梅童生給侄子選的嗣子人選。
族人也不都是傻的,梅青木家裡的那點女人心思,看出的也不是少數,只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如今梅童生來了這一遭,不管到底是為了什麽,對於梅小八來說,都比在後母手下好。
另外一些性子迂腐的,相信了梅青木家裡的話,覺得梅小八頑劣,則是越發鄙視梅童生,覺得他是隨便點了個人選糊弄人。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入嗣,否則選了各方面都好的孩子,家裡還舍不得。
梅青木家裡的秋氏,也知曉了梅童生選嗣子那番話,對外自然說梅小八是家裡長子,不會出繼,可對於梅童生要供梅小八讀書的話,卻是不拒絕,說都是為了孩子好,依舊是一副“慈母”模樣。
秋氏素來是“好後母”的面孔,自然不會明目張膽的攔著繼子上學。
不僅不攔著,秋氏還出去借了二百錢,讓丈夫去集上買了簡單的筆墨紙硯這些,擺出一副之前不是不送繼子讀書,實是家中困難的意思,可是能糊弄幾個?
梅青木在莊稼是一把好手,家裡傳下來的十多畝地都是一個人種著,除了該交的稅外,一年正經能剩下些。不是農忙的時候,梅青木也不閑著,有著一手柳編的手藝,存下些籃子柳框送到鎮上雜貨鋪,也有些貼補,正經日子過得蒸蒸日上。
偏生梅青木不是長子,早分出來了,爹娘那邊贍養不用多少,家裡填房又是個抓錢能乾的,如何能家裡二百文也沒有,還要出去借?
如此畫蛇添足,倒是讓不少人真的看清楚梅小八的處境。
梅小八因這些日子常跟在桂重陽身邊,今日能進學堂,也是興致勃勃地過來尋桂重陽。
不知道是不是秋氏為了顯示家裡真的困難,給梅小八穿著帶補丁的衣裳,書包也是用褪色花布拚的。
十來歲的孩子,正是剛知恥的時候,要是個好強的孩子,穿著一身打扮去村塾怕是抬不起頭上。可梅小八卻是心大,隻念著上學的歡喜,哪裡會想到衣服體面不體面的事。
梅氏看了鬱悶,眼下卻插不上手,只能給梅小八預備一份食盒。
上學的學童都是自帶飯食,秋氏卻是隻做不知,根本沒有給繼子準備。
梅小八卻是不接,擺擺手道:“俺娘忘了,俺也沒想起,明兒俺娘就記得了。”
“拿著,明天再說明天,難道你娘忘了,你就乾餓著?”梅氏道。
梅小八這才接了,“嘿嘿”兩聲道:“謝謝六姑。”
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梅小八也是如此,跟在桂重陽屁股後邊跑了半個月, 言談舉止也不知不覺知禮了許多。
梅氏點點頭道:“去吧,好好讀書。”
桂重陽與梅小八這才出來。
路過李家的時候,梅小八忍不住往李家眺望,臉上帶著幾分黯然來。
桂重陽看在眼中,卻沒有說什麽。
之前在勸李桃兒的時候,桂重陽提過“買人”之類的話,當時也沒有避著梅小八與楊武。等到過後,他也曉得自己少了周全,言多必失,不夠周密,就算仗著桂五,不怕李家過後糾纏,可終究也是麻煩。
後續再關於李桃兒的事情,桂重陽就沒有再與梅小八、楊武兩個少年說什麽,因此兩人知曉的都是李家賣冥婚的那個說辭,梅小八少不得傷心一場。
兩人一路沉默,梅小八也少了幾分上學的雀躍。
沒等到私塾,兩人就與楊武碰的正著。
楊武穿著一身新衣裳,手中提著書包與食盒,看到桂重陽與梅小八十分開心,快走幾步迎上來。
待看清楚梅小八身上衣裳,楊武詫異道:“平日裡穿的好好地,怎麽今兒翻了這衣服出來?”
梅小八憨憨一笑道:“別的衣服洗了沒乾,俺娘就翻出這個。”
楊武瞪大眼睛道:“可是今兒不是你第一天上村塾的日子嗎?就算不縫新衣服,這穿戴也該早預備出來吧?”說到這裡,指了指梅小八的花書包道:“這也太醜了,這是早就預備的?又不是閨女,拚什麽花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