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
安娜湊近他的耳朵說:“北洋,我把九色帶來了。”
片刻後。秦北洋看到了另一張面孔。十二歲的女孩,繼承了她媽媽的漂亮,琉璃色的眼眸,烏黑的長發,近乎透明的皮膚;她也繼承了某個人的英武,高挺的鼻梁,飽滿的天庭,還有立體的五官。
她是九色,安娜的女兒。
小姑娘癡癡看著秦北洋,既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博物館看古埃及木乃伊的展覽。而在她的肩頭,盤踞著一隻古老的黑貓,如同蛇一樣拉長身體。秦北洋認得這隻貓,它來自唐朝小皇子的姐姐永泰公主墓。
“齊……九……色……”
秦北洋緩慢地喊出女孩的名字,但是女孩搖頭回答:“我叫秦九色。”
他聽懂了,但他不明白,他只有力氣眨眼皮了。
安娜把頭湊過來,摟著女兒說:“嗯,她叫秦九色,她是你的女兒,她是我們的女兒。”
“我……的……”秦北洋的嘴唇在發抖,“我……們……的……”
“嗯,你不記得了嗎?在北極冰海,在維京人的陵墓,在那間密室……”
“記……得……”
秦北洋的鼻翼開始抽搐,但再也流不出眼淚。
“你是我的爸爸?”
小九色眨了眨眼睛,伸手觸摸秦北洋的面孔。他的身體已慘不忍睹,被一張毛毯卷起,猶如裹屍布,雙臂與雙腿都已成了醫療廢棄物。
父女相認。
秦北洋無法抬起手,就連脖頸都難以轉動,他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女兒的容顏,仿佛看見少年時的自己。
九色卻不知怎麽叫他?目光透著那麽一絲隔膜。畢竟十二年的養育之恩,父女之情,還在齊遠山那邊。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秦北洋。
相比秦北洋九歲在光緒帝地宮中第一次見到親生父親的反應,十二歲的九色如此鎮定,也許有那隻千年黑貓盤踞在肩頭,給了她某種直面歷史的勇氣。
九色沒有歡欣,也沒有悲傷,更沒有質疑。這種不悲不喜,不增不減的態度,讓秦北洋呼吸急促起來,盯著安娜的雙眼:“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這是我的錯!對不起,北洋,對不起,九色!”
此時此刻,秦北洋與小九色,已是歐陽安娜生命中唯二重要之人。
躺在棺槨中的秦北洋,歎息自己失去了一個九色,卻得到了另一個九色。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只可惜,失去的身體,何時可以回來?
秦北洋在春秋古墓中躺了一個月,1932年的夏天快到了。
他的語言功能已經完全恢復,舌頭、喉嚨、聲帶都已痊愈,脖頸也能轉動大半,甚至能做出仰脖與低頭的動作。但他的脊椎骨處於癱瘓狀態,五髒六腑在本能中蠕動,飲食和排泄都要別人來服侍。安娜和九色承擔了他的保姆和護工的角色。
秦北洋又問安娜:“你天天來服侍我,遠山可怎麽辦?畢竟他才是你的丈夫。”
“三年多前,我就跟齊遠山離婚了。”
“離婚?”
在秦北洋在字典裡,第一次出現這個詞,仿佛過去都只有外國人才有這個概念,哪能輪到中國人的頭上?
“嗯,末代皇帝不也跟他的皇妃離婚了嗎?”
秦北洋苦笑道:“我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和遠山,只是為了女兒,才保守了這個秘密,沒有告訴別人。”安娜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如今,既然九色已知道自己姓秦而不姓齊,也再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一個月前,歐陽安娜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九色。
九色不相信。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把齊遠山視作爸爸。十二年來,齊遠山也十分疼愛她,將她當作親生閨女。女兒一天天長大,歐陽安娜本以為可以永遠保守秘密。但她發覺自己做不到。幾年前,安娜搬回上海,齊遠山戎馬生涯,無法陪伴在妻子左右。她跟九色母女倆,雖然過著王后公主般的富足生活,總感覺缺憾什麽?重新見到秦北洋後,她無數次想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告訴秦北洋,也告訴九色,卻總是話到嘴邊又吞咽回去。她害怕秦北洋會恨她,會恨齊遠山。她也怕九色會恨這個突如其來的父親。
十二歲的小姑娘在最初巨大的疑惑、震驚和抵觸之後,卻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那不是任何個人可以挽回的,而是一個叫命運的家夥,給媽媽也是給自己出的一道難題。
絕大多數女孩根本無法忍受墓裡的氣味,安娜也得時不時跑出來呼吸幾口,否則便覺窒息。九色卻天生喜歡這種味道,半是遺傳了秦氏墓匠族的基因,半是因為剛出生便被姑獲鳥鎮墓獸擄到唐朝古墓裡撫養。當歐陽安娜打開明朝的棺材蓋,露出秦北洋半死不活的真容,九色竟沒有害怕。
“如此說來,是我有負於遠山啊。”
“是我有負於你!”歐陽安娜伸出手指,觸摸秦北洋的嘴唇,“但你不必為遠山擔心,他正春風得意呢。兩個月前,齊遠山到南京的中央軍事委員會任職,據說權傾朝野的代先生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不懂政治,看來還是遠山有前途。如今的我呢,跟死人又有何區別?”
“北洋,我不準你說這種話,無論如何,你必須活下去。”
“給我個理由?行屍走肉般的我,已沒有復仇的可能,活在這世上不過是承受永無止盡的酷刑罷了,簡直比遭受凌遲處死的幼天王還要淒慘。”
“因為你是秦氏墓匠族最後的傳人!三千年的技藝和秘密!不能在你手裡斷了。”
這句話徹底驚醒了秦北洋,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被禁閉在清西陵地宮,跟隨父親秦海關學習技藝的時光。
秦北洋閉上眼睛,長考了一個小時,仿佛有一千年這麽久。
“我們秦氏一族,因為接觸鎮墓獸,所以壽命短暫,我父親能活到將近六十歲,已是奇跡。大部分族人,往往三十歲就一命嗚呼,就像我這個年齡。但父親跟我說過,《秦氏墓匠鑒》裡藏有能讓我們延長壽命的方法。”
歐陽安娜雙眼放光:“是什麽?”
“可惜啊,我爹傳下來的那本《秦氏墓匠鑒》,原本埋在京西駱駝村的山神廟,不知被何人盜掘而去了?”
安娜趴著棺槨邊緣問:“可有副本?”
“我家收藏的《秦氏墓匠鑒》就是副本,因此有幾頁錯漏缺失。正本早在七百年前,便被南宋時的秦氏祖先秦晉帶走了。”
“秦晉,就是工匠聯盟第一代大尊者秦晉?”
這些年,歐陽安娜也被卷入刺客聯盟與工匠聯盟的戰爭,對此有所耳聞。
“當時恰逢襄陽之戰,墓匠族的大房有兩兄弟,哥哥秦晉帶著《秦氏墓匠鑒》的正本被蒙古大軍擄走,弟弟秦楚則攜帶副本南逃,繁衍了我家這一支血脈。秦晉跟隨蒙古大軍西征,利用工匠手藝製造器具攻克了阿薩辛的天國花園。後來,秦晉渡海逃亡到歐洲,作為天下最頂尖的工匠,創建了工匠聯盟,成為第一任大尊者。十多年前在法國,巴黎聖母院的塔樓上,我發現過大尊者秦晉的棺槨。”
“如果秦晉的棺槨就在巴黎聖母院,也許《秦氏墓匠鑒》的正本也在那裡?”
“也許……”
“北洋,我明天動身去巴黎!”歐陽安娜回頭大喝一聲,“九色,你留下好好照顧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