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看見了唐朝小皇子。
來自武則天時代的梓木棺槨,藏身於長白山天池之上的洞穴,下臨冰封的火山口。深不可測的池水深處,據說聯通數百裡外的日本海,聯通秦北洋漫遊過的世界樹與地心海。棺槨蓋子慢慢移開,乾冰蒸發般的煙霧升起,蔓延在長白山天池。十六歲的終南郡王,唐高宗李治與女皇武則天的孫子,睿宗李旦第六子李隆麒,從棺槨中坐起。他依然豎著高高的發髻,白衣勝雪,面容清朗。他站在高高的棺材蓋上,回頭看向棺材深處。
他看到了秦北洋。
秦北洋躺在棺材中,面容就像長大成年後的小皇子,兩鬢早生白發,已是繼承皇位的年齡。他穿著中華民國時代的工匠服,臉上布滿塵埃,衣服全是燒焦的破洞。他想要爬起來,但是雙手雙腳無力,只能睜大雙眼,盯著唐朝小皇子。這一瞬間,秦北洋是個死人,小皇子才是活人。
一千二百年前的李隆麒,湊近棺材裡的秦北洋,低聲用長安音說:“認識你自己!”
秦北洋醒了。
仿佛有數十個世紀那麽漫長。先從嗅覺恢復。似乎是古墓的氣味,無孔不入的腐爛味。接著是聽覺,亙古般的寂靜。然後是視覺,但他什麽都沒看到。他看到黑暗。無邊無際。至於觸覺,他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喉嚨是乾的,像沙漠裡的乾屍,沒有一點點水分。他想,自己死了。
倏忽間,蓋子打開。
一道強光射入封閉的黑匣子,照亮秦北洋的雙眼,瞳孔劇烈收縮。他看到一口四方形的容器,散發腐爛氣味的木板,兩端呈現不規則形狀。這是一口棺材。這些年來,秦北洋睡過無數口棺材,一眼分辨出這是明朝早期的棺材,從規模和木料來看墓主人非富即貴。
果真是死了嗎?
胸口灼熱的感覺,和田暖血玉,唐朝小皇子給他的誕生禮物,提醒自己還活著的證明。
棺材上方出現一張臉。剪成短發的女子的臉,仍然像個女大學生,北京大學公主府屋頂上的春風中。她是歐陽安娜,她已三十二歲,臉上的時光卻仿佛凝固。
“安……安……娜……”
他的喉嚨裡似乎有一團火,就像九色噴出的琉璃火球,艱難地燒成幾個漢字音節。
“北洋!你醒了!”
歐陽安娜把頭探入棺槨,伸出纖長手指,撫摸他的臉頰。
冰涼的指甲,皮膚的觸覺回來了。秦北洋想要伸手撫摸她。但他動不了。胳膊動不了,大腿動不了,連手指頭也動不了。他能動的只有脖子、喉嚨、舌頭、嘴唇還有眼珠子。
安娜的眼眶裡有淚水打轉,鼻翼一抽一抽:“北洋,請記住,你還活著!”
“我……怎……麽……了……”
秦北洋感到了最壞的那種可能性。
“你只是受傷了。”
歐陽安娜不敢說出實情——秦北洋傷得極其嚴重,日本轟炸機的炸彈在他身後十米爆炸。幾百塊大大小小的彈片嵌入體內,從大腿骨、小腿骨到雙臂在內的多處骨骼斷裂,許多內髒破碎出血。法租界最好的醫院裡,法國醫生說他還活著就是奇跡,普通人早就粉身碎骨,腸穿肚爛身首異處。醫生給秦北洋做了截肢手術,鋸掉兩條胳膊與兩條腿,隻保留軀幹部分,活像個馬戲團裡的畸形人。
為取出破碎的肋骨,醫生給秦北洋做了開胸手術,發現癌細胞已病入膏肓,沒受傷也命不久矣。安娜告訴醫生,秦北洋在古墓裡就可以活下來,醫生卻說這是神話和巫術。
此時此刻,只剩下軀乾與頭顱的秦北洋氣若遊絲地問:“我……在……哪……裡……”
“蘇州……”
人們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而這裡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而是地獄。
秦北洋昏迷期間,歐陽安娜跑到郊外刨了一座明朝古墓,掘出完整的棺材,扔掉骨骸與陪葬品,運到醫院將秦北洋裝進去,醫生和護士都以為病死者出殯了呢。
安娜雇傭一輛卡車,將棺材中的秦北洋送到蘇州城外。秦北洋已暴露棲身之地,工匠聯盟或日本人還會來殺他的,何況上海依然在“一二八事變”的戰火中。歐陽安娜在虎丘山下,找到一處春秋吳國的貴族墓。她和李隆盛一起打開墓穴,清理了兩千五百年前的地宮,發現幾十把青銅古劍,便將明朝棺材與秦北洋安置其中。安娜就住在虎丘,每天鑽到古墓裡來照顧秦北洋。
這是他重傷昏迷後的第0天。
“這……裡……是……古……墓……”
秦北洋猜到了,嗅覺漸漸恢復,聞到幾千年前的氣味。他的鼻子可以分辨出具體哪個朝代,墓主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甚至腦子裡自動呈現墓主人生前的相貌。
“嗯,你會活下去的。”
“其……他……人……呢……遠……山……呢……”
“哎,你怎麽第一個想起的人是他呢?”歐陽安娜耐著性子回答,“齊遠山跟李隆盛在第二次轟炸前跳入了黃浦江。他們本想把你一起拖入江水,但你固執得像頭蠻牛,就是站在原地不動。還好他倆都隻受了輕傷。錢科與卡普羅尼重傷,但還活著,這兩天剛出醫院。”
那一夜的災難,唯獨安娜似有天佑,幾乎毫發無傷。
“墨……者……天……工……呢……”
秦北洋感覺自己說話的樣子,就像在日本吉野古墳之中的徐福。
“完了。”
歐陽安娜言簡意賅地回答。她閉上眼睛,浮現出外灘對面的浦東陸家嘴,已成為瓦礫遍地的廢墟,煙霧與燒焦的氣味經久不散。
十年一覺墨者夢,又轉回原點,十年前秦北洋渡過黃浦江,邀請大夥兒在陸家嘴的田野風雪之中飲酒的時刻。重傷的錢科還想重整旗鼓,李隆盛勸他放棄,再沒這個可能了。接下來的中國,恐怕還會連年戰亂。日本人佔了東三省,如今又對上海動手,就算這一戰能熬過去,下次又不知何時重開戰端?
秦北洋眨了兩下眼皮,似有淚水在眼角湧動。
“九……色……呢……”
安娜聽到“九色”,首先想起自己的女兒。她剛想說九色很好,卻猛然意識到秦北洋惦念的“九色”,其實是小鎮墓獸。
“九色……我不知道。”..
墨者天工毀滅的第二天,歐陽安娜重金雇傭幾名潛水員,潛入渾濁的黃浦江底,搜尋九色的蹤跡。潛水員在黃浦江心打撈出了四翼天使鎮墓獸的殘骸,靈石已沉沒在江底淤泥中。至於九色,秦北洋的幼麒麟鎮墓獸,連根毛都沒打撈上來。
秦北洋唯一剩下完整的,只有他的三尺唐刀與俄國十字弓。
“是……我……害……死……了……九……色……”
秦北洋心如刀割,眼角忍了半天的淚水,撲簌撲簌地滑落。他明白,若是不做這次手術,若不是它被開膛剖肚躺在手術台上,以九色的敏銳與迅捷,早已逃出生天。
“我相信九色還活著。”
歐陽安娜相信只要女兒九色平安,鎮墓獸九色也一定平安。
“但……願……”秦北洋望著棺材上方的安娜,終於有了表情,“可……我……為……什……麽……還……活……著……”
“因為你還有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