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楚楚看著孫琿進入夢鄉,起身坐在觀察窗前,觀察著四周的情況,當她的目光落到遠處燃燒的城市時,想起現在的處境,心中迷惘難過,不由得眼淚簌簌而下。隻是她以手掩口,強忍著才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第二天天亮了,孫琿起身,發現自己又是最後一個醒來,昨天晚上女孩子們竟然輪了班值衛,沒有再叫他,並且她們早早的做好了早飯,看他起來後便拿給了他,讓他心裡感動不已。
吃過了飯,王琳琳想起了那個地窖中的德國男孩,想去看看他怎麽樣了,孫琿便陪著她去了地窖。
王琳琳用飯盒裝了些肉沫土豆泥給德國男孩送去。昨天晚上德國傷兵隻把女孩子們留給他的食物吃了一點點,從種種情況看來,他的傷勢惡化了。他用發炎的眼睛看了看王琳琳和孫琿,舔著乾燥的嘴唇,隻就著王琳琳的手吃了幾口土豆泥,然後把冒著熱氣的熱茶稍稍抿了一口。他的手又濕又燙。
“我們該拿你怎麽辦呢?”王琳琳歎了口氣,搖著頭問道,“我們該怎麽幫助你呢?在這四周隻有死亡和毀滅的地方,我們上哪兒去給你找醫生呢?”
德國男孩沒有說話,隻是痛苦地露出一絲苦笑。王琳琳擔心他會在地窖的一片漆黑中死去,於是便在火堆上化了些油,用破布撚了一根細燈芯,把燈點上,放到地窖的一個角落裡。
搖曳不定的燈光勉強照亮了德國人那張瘦削不堪的孩子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看著燈光,然後把雙手向王琳琳伸過來,象他們相遇的頭一刻那樣說道:“媽媽!媽媽!”
王琳琳明白了,她不可能不明白:她是這個注定要死的德國人生前所能見到的最後一個人。在他同人生訣別的這痛苦而莊嚴的時刻,在她的身上凝聚著把他與人們還聯系在一起的一切――親人、天空、太陽、自己的祖國德國的土地、樹林,以及正在從瀕死者的意識中緩緩離去的整個美好的廣大世界。王琳琳也明白:他那雙瘦削肮髒的手和飽含祈求與絕望、卻又逐漸暗淡下去的目光,表達了這個垂死者希望她能夠保全他正在逝去的生命、能夠幫他趕走死神……
王琳琳在這可怕的日子裡所經受的一切、一切損失和痛苦,都壓上她的心頭,爆發出來,她不禁失聲痛哭。她把頭倒在德國男孩的手上,未曾梳理的一綹濕發遮住垂死者的面龐,她大聲哭著,仿佛是她自己在同生命訣別一樣。
孫琿看著她失聲哭泣,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才好,他知道她在這充滿恐懼和鮮血的短短兩天裡所見到的幾次死亡,在她單純的思想上已融為一體;她倚偎著德國男孩那滾燙的雙手和掛著淚痕的面龐,不住的流淚啜泣,而德國男孩用自己的手越來越慢地撫摸著她那雙原本纖細柔嫩但現在變得略微粗糙的手,低聲喃喃地說著:“媽媽……媽媽……”
德國男孩在她的面前漸漸失去了知覺。他袒露的、緊纏著繃帶的胸膛中發出不均勻的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他的嘴唇在哆嗦,那雙睜得大大的、凝視著王琳琳的眼睛,已毫無表情――既沒有疼痛,也沒有難過,隻有一種奇特的、神秘的、對一切都疏遠的神情――這種神情總是伴隨著無人可見的那條區分生與死的最後界線一起來到人的身邊。
王琳琳雙手抱著膝頭,一動不動地坐在德國男孩旁邊,沒有松開他那雙逐漸變涼的手。透過沒有蓋嚴的地窖入口的縫隙,她看到太陽已經升起,於是便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把燈吹滅,打開窖口。一陣清新的涼風吹進地窖,微微拂動著垂德國男孩頭上那無力地披散的金發。 德國男孩終於死去了。王琳琳給他合上眼睛,用掌心撫平他散亂的頭髮,把一隻手放到那逐漸變涼的額頭上。她久久的凝視著這張孩子氣的臉,稍坐了一會,擦乾眼睛,默默的站起身來。
孫琿看著她起身,知道在這一刻,這個原本純真善良又柔弱纖麗的女孩,應該變得堅強起來了。
二人離開了地窖,回到了坦克裡,肖甜甜本來想再和王琳琳開句玩笑,但看到她眼圈兒紅紅的樣子,知道德國男孩肯定是死了,玩笑話便沒有說出口。
五個人商議接下來怎麽辦,葉楚楚問孫琿,既然已經離列寧格勒很近了, 那麽現在進入到這座英雄城市當中是不是會更安全一些?孫琿一聽之下,立刻便否定了她的想法。
孫琿告訴女孩子們,她們進入到列寧格勒之後,就很難再出來了,活下來的幾率也會大減。
孫琿說起了自己的一位老鄰居,是一個很風趣的俄國老太太,隨孫子來中國,就住在他家的隔壁。
老太太有九十多歲了,年輕時曾經來過中國,華語說得很是流利,孫琿和她交流毫不困難,因為離得近,又知道孫琿對歷史感興趣,有時老太太會主動來找待業在家的孫琿聊天,請他吃些好吃的。
可第一次在老太太家吃飯,孫琿就發現,老太太竟然喜歡舔盤子底兒。
看到孫琿的疑惑,老太太笑了,和孫琿講起了她的經歷。
老太太說,在餐廳吃飯時,她也喜歡尋找飯後舔盤子的老人。她說,和這樣的人不用說話,也會有心靈的碰撞,“這是一個符號,代表著我們有共同的習慣和經歷。”
老太太叫若芙妮婭,是二戰時列寧格勒(聖彼得堡)人,41年至44年圍城的日子裡,她先後失去了八位親人,自己也差點兒死掉。她現在雖然老了,但對自己經歷的一切卻記憶猶新,有機會就會講述給人聽。“人們應該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麽。”她說。
她告訴孫琿,當天邊騰起那朵巨大的白色的蘑菇雲時,16歲的她和父母正手挽著手走在大塊青石鋪成的老街上。
那是41年9月8日,列寧格勒已遭德軍圍城月余,但對若芙妮婭和絕大多數市民而言,戰爭似乎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