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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扳道工》第六百零六章 用心良苦
蘇軾的回答是,王安石有句詩:“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此中蟠。”我詩中的蟄龍,就是這個龍……李定等人的臉一下子就黑了。蟠,指彎曲纏繞,很憋屈的狀態,用在龍身上同樣不是啥好詞。

 當天蘇軾得意揚揚地晃回單間牢房裡,一乾禦史大老爺凝固在審訊室裡集體大喘氣。這場景的確是很牛,很不常見,不過只是一會兒後,禦史們的臉色就都緩過來了,一絲絲陰險惡毒的微笑浮上了水面。

 白天你狠,晚上看誰狠。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時,烏台大院裡的在押犯們突然間集體驚醒,個個嚇得發抖。他們聽見一陣陣鬼哭狼嚎的呼痛聲此起彼伏,仔細聽的話,還能辨別出那個喊疼的人有很濃重的四川口音。

 沒錯,蘇軾被人黑了,上演了宋朝版的《監獄風雲》,被人在黑夜裡輪番痛打。這之後蘇軾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在入獄之前他很健康,出獄之後蘇軾腿瘡痔瘡、流行傳染病、咳嗽、臂腫、赤眼等病幾乎得全了。而他僅僅入獄兩個多月而已,如果真有宋朝傳統上善待士大夫的規格,他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步田地。

 事實上他能活下來,是托了他一直反對的王安石的福。

 蘇軾下獄後,各界名流如蘇轍、王亞卿、王鞏、章惇等人,紛紛出手援救。這些人官職不高,可都是影響很大的名士。他們為蘇軾請命,願用官職、身家擔保;還有一些老臣如司馬光、張方平、李清臣、范鎮、陳襄、劉攽、李常、孫覺等人也紛紛向神宗皇帝進言,這些人影響巨大,往往可以左右皇帝的意志。可惜都沒說到點子上,象張方平就差點把蘇軾給幫死。張方平在給神宗皇帝的信裡說蘇軾是天下奇才,絕不可殺。這完全是幫倒忙,火上澆油,逼著神宗皇帝動刀子。

 真正能一語道破天機、洞悉神宗皇帝心理的,還是譽滿天下,同時也謗滿天下的王安石。他遠在江南金陵的隱居荒山裡,給神宗皇帝寄來了一句話,救了蘇軾的性命。

 王安石這時不當首相很多年了,在金陵人們時常會看見一個衣著簡單、沉默寡言的老人騎著一頭驢,從來不去管驢往哪邊走,到哪裡都一樣,隨遇而安。

 王安石像一個完成了所有願望的信徒,把自己的有為歲月都獻祭給了國家,然後無欲無求,漂泊於天下。事實上他這次為蘇軾求情,是離休後唯一的一次參與國家事務。

 他對神宗皇帝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這句話的出發點完全是為了皇帝考慮。神宗皇帝心性好高,重視後世名聲,如果真的殺了蘇軾,會讓後世怎樣評價呢?還算是太平盛世嗎?

 兩個多月以後,蘇軾出獄,他被貶到黃州(湖北黃岡)做團練副使,不許擅自離境,不許參與任何公務,基本上就是一個領些工資的保釋犯人。

 蘇軾活了,他走出監獄時發誓:“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從此之後再也不作詩、不屬文,更不與其他文人唱和應答了。

 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飽受驚嚇的親友們放心,從此過上安穩平靜的生活。

 來到黃州之後,生活向蘇軾展示了另一面。在這之前,在老家眉山時他有父母照顧;進京之後名滿天下,有歐陽修那樣的文壇宗主罩著他;反對變法時與王安石作對,身後有司馬光等權臣大佬撐腰;哪怕貶到了杭州、密州、湖州,他的官也是越做越大,從通判變成了知州。

 可是烏台詩案之後,他成了監外執行的罪犯,除了一份工資之外,所有的政治權利完全被剝奪,由於得罪的是皇帝,也談不到什麽前途。

 就連怎樣才能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最先出事的是工資。北宋的官員們拿到的工資並不都是銅錢、布匹、糧食這些硬通貨,這是只有京城裡的頂級大佬們才有的待遇享受,各個地方上的官員們的工資絕大多數都是些實物,想變成錢,就得自己想辦法去折換。

 比如這時的蘇軾,他的工資由公家造酒用過的袋子來頂替,每月領到後得自己賣出去,才能到市場上買米買面回家過日子。

 堂堂蘇學士變成小商販,怎一個屈辱了得。可是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很快地這份單薄的工資不足以養活蘇軾人口眾多的家庭了,他這時有一妻一妾四個兒子四個兒媳以及孫子若乾仆役幾個,全都靠他吃飯,這麽多張嘴靠那些舊酒袋子,很快就會被餓死。

 困境中蘇軾做出了之前他死都不會選擇的生路,他的一個姓馬的朋友替他向州裡申請到一塊城東的荒地,大約50畝,由蘇軾自己耕種。

 這是什麽,這是農民,回想從前他反對“免役法”時“役人之不可不用鄉戶”之類的話,盡管他這時與純粹的農民有區別,可終究要乾同樣的活兒了。這是報應,也是上天的恩惠, 它讓蘇軾切身實地地體會到了從前他所蔑視的階級的痛苦。

 而他這時不覺得痛苦,只要能平安地活下去,就足以讓他滿足。

 從這時起,他開墾荒地,種植莊稼,滿足於更快樂於自己是個農民,他給這片城東的坡地取名為“東坡”,並且以這兩個字為自己重新命名。

 他叫蘇東坡了,中華民族幾千年裡文學天賦能排進前五的大天才躺在長風茂草裡,躺在無限寬廣渾厚的大地上,徹底脫離了名韁利鎖,他的心性提升到了另一個新的層面。

 在黃州的第三年時,蘇軾有感而發,寫下了幾行字:“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矣。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須已白……”

 這就是排名僅在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唐代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之後的千古第三行書《黃州寒食帖》。

 在了解了這一切之後,皇帝明白了孫琿給他《黃州寒食帖》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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