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彥過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泥濘的小道,來到他要找的那一家。那是一名在縣城裡務工的花匠,謀害了主人一家後,逃回到老家藏匿,卻被同鄉供出了行蹤。夏彥過毫不費力地就認出了他:在這個貧困到居民們幾個月也嘗不到肉味、一碗白米飯都是奢侈品的山村裡,這位逃亡的花匠正和他黃皮寡瘦的妻子與滿面汙垢的兩個孩子坐在桌旁大嚼,地上扔滿了雞骨頭、豬蹄、空酒瓶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想象的物品。花匠見到夏彥過到來也並不慌亂,一面對付著一塊肥得流油的肘花,一面含糊不清地喊著:“等會兒!等我吃完了就跟你走!”
這一幕對夏彥過的衝擊極大,以至於後來押著犯人回去的路上都有點神思恍惚,差一點讓犯人偷空逃走。如果換一個其他人,也許會發出一些世道艱難、民生艱辛之類的無謂感歎,夏彥過卻反覆思考著這個問題:一個人的人生,就這樣確定了嗎?他從眼前這個為了幾兩銀子就能下手殺人全家的山民,不知怎麽地就想到了自己。
從那時起他迷惘了好久,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孫琿。
那一天也是一個陰天,天色像死人的眼睛一樣灰暗,讓他的胸腔裡充滿了極度的壓抑。
同事們從夏彥過的臉色裡看出了異常,所以沒有人敢去招惹他,更不敢表現出絲毫的幸災樂禍。但夏彥過相信他們是幸災樂禍的。他們都安於呆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安於在驅趕違章商販和捉拿擾亂治安的酒鬼中消耗自己的生命。
你們隻管取笑我吧,在這個破地方爛掉吧,夏彥過想。
同事們仍然在辦著一些無聊的案子:背著父母私奔的男女,打傷了老板的學徒,踢死鄰居家愛犬的惡漢,私鹽販子……他們滿足於從這樣雞毛蒜皮雞零狗碎的小事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以此欺騙自己說我沒有白食朝廷俸祿,我在為民辦事。
那個踢死了鄰居愛犬的惡漢雖然被捆住雙手,卻還是一副桀驁不馴的表情,簡直把縣衙當成了自己家,而其他人拿他好像沒有太多辦法。
夏彥過把身前的卷宗一推,起身上前,意似悠閑地站到了這個惡漢的面前。
“你能怎麽樣?”惡漢冷笑著看他一眼,“老子今天只是踢死了他的臭狗,明天出去了再把他的脖子擰斷……”
他接下來的話沒能說出口,因為夏彥過已經狠狠用膝蓋頂到了他的襠部。那一下的疼痛讓他連叫都叫不出,身子就已經軟軟地癱在了地上。夏彥過不慌不忙地、有條不紊地用堅硬的靴底踹著對方的身體,動作頻率並不快,但每一下都很有力,而且全部避開了容易致命的要害部位。同事們瞠目結舌,看著夏彥過的打擊,一時間居然沒有人敢上前阻止。
最後當完全昏迷不醒的惡漢被拖走後,夏彥過慢慢回到了坐椅前坐下。這一通發泄讓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孫琿就是在這時,從地裡鑽了出來,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當然,陪著他的,還有一個美麗可愛的小姑娘。
“大宋律法寬仁,原則上對犯人動粗是盡量避免的,這裡好象不是監牢,進來的人都還沒定罪……你這麽做是幹什麽?別忘了你當初是怎麽被壓得出不了頭的。”孫琿看了看夏彥過那些目瞪口呆的同事們,平靜的說道,他似乎對夏彥過的過去知道得很詳細。
夏彥過一開始也很吃驚,但他很快就釋然了,人家畢竟是神仙,能掐會算,知道他的過去,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我只是要讓自己沒有退路,”夏彥過輕松地說,“我一定要把經手的案子都辦好,
以便調離這裡。”孫琿緊盯著他,“這種地方是留不住你的。但你的性子實在是太過極端了,認準了的事情,就一路乾到頭不肯放手。把你放在這裡發霉,真是在給江山社稷浪費人才。”
夏彥過搖搖頭:“我可不是什麽江山社稷的人才。我再怎麽辛苦努力地向上走,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命運而已。”
“人向上爬的動力,本身也是構成這個江山社稷的一部分。”孫琿說,“江山社稷的命運是由個人的命運組成的,雖然個人沉浸在其中,很難有清楚的認知,但他們的命運卻和整個江山社稷的運轉息息相關。 ”
夏彥過本來很討厭那些夫子儒生動輒把草民的小破事和天下大勢生拉硬扯地胡聯系在一起。通常他聽到這樣的話題就會皺眉頭。但這一次,孫琿所說的話忽然讓他的心裡有了些觸動。
“請你再說一遍,”夏彥過問,“你剛才說的什麽沒有清楚的認知,卻又怎麽樣怎麽樣?”
“人處在天地之間,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但對於天地的運行而言,每一個細微的個人命運,都會對其產生微妙的影響。”孫琿答道,“你跟我來吧。”
從那天起,他就成了孫琿手下的人。
而他的生活,也發生了深刻的改變。
他雖然還是一個捕快,但他再查案時,疾惡如仇的他,不再遇到達官貴人就束手束腳。
夏彥過至今都記得自己當捕快的第二年。那一年他第一次獨立經手了一樁殺人案,結果順藤摸瓜地查下去,查到了縣太爺的侄子身上。他那時候還滿懷著一腔熱血,想要把該侄子繩之以法,卻遇上了以往從未想象過的阻力。從同僚到頂頭上司再到縣太爺本人,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人來勸誡他教育他開導他賄賂他警告他恐嚇他,想要他放棄這次調查,放過那個罪犯,安穩地拿一筆錢。夏彥過嘗試著堅持過,但很快發現,在這樣一個龐大而黑暗的體系中,自己只是一塊無足輕重的浮萍,根本不可能與之對抗。
他不願意妥協,拒不接受縣太爺托人轉交的一百兩銀子,堅持要將凶犯繩之以法,結果惹得縣太爺大怒,重金雇了高手來殺他,結果逼得他現出了原形。
那個他一直隱藏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