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暗，街道上行人已少了不少，出了縣衙，二子撇開東流，一人倒不知該去哪兒了。太守府自然富貴，但因五空這事，他心生嫌隙，對陳中敏甚至王寶予，都頗有微詞，這時已沒了心思，去應付太守府的繁文縟節。

若是去前街自家府上，也並非不可，但那院子雖是他的，裡邊住的朝哥一家卻與他仍有些生分，本就拘著禮數，貿貿然住了進去，只怕還有些尷尬。

他終究與這世道格格不入，難得有個心如白紙的小兄弟時時不離身，雖是木訥，不知冷暖，但合他心意，慣會開解他，如今卻又被關進了牢中。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人之習性真是可怕啊，瞧，如今倒像是離不開五空一般，想想人生幾十年，真叫人心生忌憚。

他反正孑然一身，索性便尋了處客棧住下來。

若是叫外人知了，定是要笑話的，有家不回，腦袋有問題不成?但這心情唯有二子自己知道。

夜半時分，才剛用過晚飯，一個人倚在窗邊，眺望孤高明月，是有了思故鄉之感嗎?那也未必。此心安處是吾鄉，一個人心若漂泊，則無論身處何地，皆如無根浮萍，了無期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第二日一早，因心中存著事，二子早早便醒了來，吩咐小廝上了一壺好茶，飲了幾大杯才清醒了過來，到了一樓大堂，路過門口結帳時，才猛地一驚，昨日將一整個荷包都給了獄卒，現下可再沒錢了。

櫃台裡邊掌櫃的見狀，哪還有不明白的，當即冷哼一聲，算盤一摔，戲謔道:“怎麽?公子爺沒錢不成?”

二子臉上訕訕，隻強笑道:“掌櫃的，你看，這，這，要不在下立馬回家去取，等會兒便叫下人給你送過來。”他臉上通紅，心知這樣說必招致大罵，卻又是無可奈何，隻盼這掌櫃的是個好說話的，否則今日可就要丟大臉了。

果然，掌櫃的聞言，隻恨不得破口大罵，心道，你這小子連一兩銀子都拿不出手，還下人?你怕是真要嚇人不成?哼，你在老夫這裡好吃好喝，卻想考這把戲溜號，那是打錯如意算盤了。

他也不說話，手一招，便有三四個小廝圍了上來。其中一個膀大腰圓，看樣子便是常做苦力的，面色最是凶惡，拍著二子肩膀，和氣道:“小公子，瞧你這打扮，必是個讀書郎，可做不出這事來，咱們兄弟手底下也還沒招呼過讀書郎的身板，你可不要破這個例才是。”

二子心下大駭，面上卻是不顯。愈是處於下風，愈加不能露怯，他隻當從容淡定，冷笑一聲，“你們好大的狗膽，平日裡怕是打砸的粗事做多了，今日也不知收斂，竟在本公子面上使上了，你們可知本公子是何人?”

那大漢饒有趣味地問道，“敢問公子何人?留下名號來，也叫眾位給評評，看公子在不在在理。”他最後這話卻是響亮的說了出來，整個大堂裡的客人都已聽見了。

大堂裡，一眾人頓時望了過來。之前幾個大漢將二子圍住，本就有些招人眼，現下大漢這麽一喊話，更引得眾人側目而視。起早的熱鬧最是醒瞌睡，不看白不看嘞。

二子隻覺得臉上發燙，哈哈笑了兩聲，“你們幾個狗眼看人低的，隻當本公子真缺了你這幾個錢?哼，平日裡本公子在陳太守府上賞下人的，也不止這幾個數，今日虎落平陽，真是斯文掃地。陳中敏素來自誇治郡有功，郡中風氣純正，但照這麽一瞧，卻也不過與此。”

二子最後這話帶著怨氣脫口，倒是顯得理所當然，頗有氣勢。旁人見了，

不免暗自嘀咕，“這位難道竟是個大家公子不成?可大家公子又怎麽沒錢嘞?豈不是笑話?”邊上有人聽了，當即接話道，“老兄，你這可就不懂了，那些個世家公子的，哪個不是呼奴喚婢，一出行自有人照應，又何須帶錢在身上?這位氣度是有了，可就瞧著有些不對勁?”可不是不對勁嗎?單隻二子這一身衣料，又哪是貴公子的行頭。掌櫃的這時也吃不定，倒真怕惹上了貴人，聽服侍的兩個小廝抱怨，這小子確實派頭不少，他略一沉吟，又換了笑臉，“這位公子，瞧你說的這話，但，你看你這一夜，不談住宿，便只是吃的喝的，那也須得費不少成本的，你看可否將這幾個錢給結了，小的們也不必自掏腰包，他日東家查帳也有的說辭。”

這話說得漂亮，眾人聽了，隻道這掌櫃的是個有見識的，若是這位公子連這點錢都不出，那可真是來挑事的。

二子卻心下恨恨，當即大罵道:“你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東西，本公子是差你這幾個錢不成?哼，你若是不信，只需派人跟了本公子來，本公子叫郡太守陳中敏雙倍給你，就怕你不敢接嘞?”

他這話卻是吹大牛了。但這吹大牛，人人愛聽，堂中眾人隻道，這人竟直呼本郡太守大人的名號，他可真是瘋了不成?難道他或是朝中某位重臣的子弟?說不定是皇家的人嘞?

掌櫃的心下也自惶惶，這處客棧本是方氏的產業，一般人他倒也不覷，隻二子今日這一怎呼實在過了頭，他一時間摸不準真假，邊上幾個大漢也望著他，等他拿主意。

二子卻又急了，“快快派了人，跟著本公子走便是，免得他日傳出去，說本公子白吃白喝、仗勢欺人，更是沒臉。”

掌櫃的沒發話，為首的一大漢卻是莽頭莽腦，他早就瞧不上二子得色，這時已是忍不住道，“好，那小的便跟你去取，若是你真能取了來，小的向你磕頭認錯，你若是沒錢，那可就不是磕頭那般簡單了。”

二子不怕他同去，只怕不能脫身，當即道好，正欲外客棧外邊走。忽然外邊一聲音傳來，“李世兄，今日可真是有緣了。”

二子循聲望去，見正是方林滿。心下慚愧，禍不單行啊，讓方林滿瞧見自己窘迫，真令人頓生死志，他心下稍一琢磨，知道避無可避，隻好上前見禮。

哪知道裡邊掌櫃的卻比他更積極，一閃身即越過了他去，像隻哈巴狗似的，矮著身子滿臉諂媚道，“小的方直，見過七公子。七公子今日怎有雅興來這裡?可是要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