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方林滿不過碰巧路過此間，因聽得裡邊吵鬧。身後小廝多嘴道了一句，“七公子，這可是咱們家的店子。”他便無意偏過頭看了看，不料竟見到了二子。若在往日，他必定一瞥而過，但昨夜成公，透露了不少消息，倒令他不覺間對二子刮目相看。

方成公，原名方竟成，按血緣輩分來說，可算是方林滿的伯父。他多年前辭官歸鄉，醉心於著書立說，教養學生，乃是蜀中士林德望之輩。

方林滿自幼聰慧，更是由啟蒙始，便呆在方成公身邊親自教導，故而對成公敬重之心尤甚，豈不料昨夜夜讀時，成公突然造訪，毫沒來由地問道:“七子，你素日裡自誇，識盡本郡英才，那便也給老夫說說，有哪些個人物能入你眼?”

方林滿雖是不解，但也徑直答道:“本郡王梓凌王世兄學富五車，豁達謙衝，想必不日便會傳來他蟾宮折桂的好消息，此等人物，堪稱本郡第一才子。至於其余諸子，周琳傑周世兄學問有余，卻難免剛過易折，付長斌付小叔老於世故，卻終究有失輕浮。這二人各有所長，遠勝儕輩，但比之於梓凌兄，倒隻算得第二流的人物了。”

方成公聞言，撫須一笑，隻道:“王、周、付三人性子如此，你所言倒也沒錯。不過你小小年紀，有幾個見識，嘿，侃侃而談品評天下英才，難道你更了不得不成?老夫今日卻要罵你坐井觀天，不見海洋了。”

方林滿聽他口氣有些不滿，心下不禁暗暗想到，郡中小一輩但凡有些名望的，他都識得，大多還頗有交情，各人有幾斤幾兩約莫也能知道，適才三人的確卓爾不群，難道自己還漏了人不成?方氏幾位兄弟，那是不必自賣自誇的，至於外人，則真是不可知了。

方成公見他頗有些不服，輕輕咳了兩聲，續道:“唉，你少年人不曾吃過虧，便不知收斂。也罷，今日索性無事，老夫便給你講些閑話吧。”方林滿躬身領訓，喊了小廝奉上一壺清茶，一老一少相對而坐，便聽成公娓娓道來。

“那是好幾十年前了，本郡出了位百年難見的才子，姓鄧名朝陽，字貴溪，因好文采，人稱妄歌先生。貴溪公少時隱於鄉野，聲名不顯，到了十五六歲的年紀，這才外出遊歷。不曾想，他一經出山，便與郡中高士談經論道，其風采瀟灑從容，引人折服。那時你曾祖父胤公，已是蜀中第一的經綸大家，與之辯經，竟不得勝之，被其時郡太守謝公，讚為‘國之棟梁’。此人比之今日王、周、付，及方氏諸子，如何?”

方林滿聽了，隻覺神往，臉上訕訕，起身離座拜倒，“我等弗如遠勝，多謝成公指點。”

“哼，三十年前聲名之盛，四海列國無有不知，無有不曉，而今安在?貴溪公十八九歲便進士及第，與咱們的周縣尊並稱‘雙傑’，這二位身負大才，乃是先帝及前輩重臣留給後世的柱國基石，今又如何?唉，七子，你之天賦不在老夫之下，但想來也越不過這二人去。”

方林滿忙答道:“小子何德何能，安敢與前輩高人相提並論?”

方成公笑笑，擺擺手示意他不必拘謹，又道，“世宗末年，先太子權柄愈重，隱隱然有架空天子的嫌疑，嘿，一山豈可有二虎?終還是不免於招致廢黜，哼，那時滿朝文武，無人敢勸，無人敢言，唯貴溪公鐵骨錚錚，為天下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死上諫。”

方林滿聽到這裡，當即驚喝一聲，插話道，“風骨如此，後世當留其名也。”

方成公含笑擺首，“留名?他不識時務，得罪了先後兩位天子，別說留名了，小命能保住，那就不錯了。七子，你可要以此為戒啊。”

“小子謹記教誨，不敢或忘。”

“嗯，但今日老夫要說的，不僅於此。你可知那貴溪公如今隱於何處?”

方林滿自是搖了搖頭，言稱不知。

方成公見狀，隻做成竹在胸的神色，緩緩道:“便是隱居在咱們方義縣。貴溪公被罷官後，除了回鄉，又能去哪裡?若非貴溪公身在方義，以周縣尊之尊望，又何必巴巴的趕過來，擔一個小小的百裡侯?”

此言直如平地之雷，方林滿當即驚道:“本郡竟還有這樣的人物，小子從前竟是一點兒也不知，成公言坐井觀天，那是半點錯也沒有了。”

方成公點了點頭，讚賞道:“你能認識到自身不足，那也為時不晚。可老夫要說的仍不止於此。你可知今年有位同考生，名叫李二子的，那人便是貴溪公的傳人了。”

從方成公的口中吐出‘李二子’三字，著實令方林滿一愣，李二子此言或有小才，但那就至於是貴溪公的弟子了，這樣看來，貴溪公怕也不過如此吧。他愣了愣神，有些不解道:“成公此話當真?”

方成公道:“近些年老夫鮮少出府，這不過是推測之言罷了。老夫與周縣尊有些交情，曾聽他提過，李二子此人便是貴溪公引薦。這些年，貴溪公雖沒公開授徒，但只需查一查李二子此人家世過往，數月之間即能攀上陳太守及靈泉、縣尊等多方的關系，若非貴溪公親傳弟子，哪有這等能耐?你多與此人接觸接觸，便不會小瞧了他去。”

方林滿隻覺腦袋發慌，不置信地試探道，“小子曾與李二子有過數面之緣，但他文采殊為平常，可沒見什麽出奇之處?”

方成公隻笑笑，起了身邊往外走，臨出門似是隨口，道:“李二子此人如是平庸，何得陳太守看重?又何得周縣尊開恩?再何得靈泉寺護佑?”

……

方林滿想起昨夜成公之言，這時便移不開身子，當即揚聲道:“李世兄，今日可真是有緣了。”

且不管底下幾個家仆小廝如何巴結，只聽二子兩步出門，爽朗笑道:“可不是有緣?有幸得見七公子，也能為在下證證清白。”

方林滿聞言，不明所以，隻道:“李世兄何出此言?”

“在下昨夜在這家店中小住了一日，卻因疏忽身上沒存個銀子，在下本打算先回府，再令小廝送了來，這位掌櫃的卻隻道在下乃是奸猾之輩，偏要扣留，方七公子你來得正好，可為在下說明。”

方林滿見他毫無羞赧之色，更是佩服。一側身立馬換了個臉色，對著那掌櫃的罵道:“糊塗，你也好幾十歲了，連這點眼力價都沒有，連李世兄都不識得?哼，我家如何還放心將客棧交給你。”

這邊一訓完，又回過身去，向二子抱歉道:“李世兄，底下狗才不懂事，多有得罪，還請見諒。區區小錢，如何放在心上。”

二子心中暗自笑了笑，又見那掌櫃的連忙告饒道:“公子爺，小的不長眼，你老大人有大量，還望不要與小的一般見識才是。小的一家上有老，下有小，可丟不得這個差事啊，公子爺，小老兒跪下求你了。”

二子見他彎下腰，立馬避開，隻道:“不必如此，掌櫃的為主家計，自當嚴謹才是，如何有錯?七公子切不可責罰。”

方林滿聞言，這才冷哼一聲，道:“滾吧，以後可記住了，這位李世兄再來，要好生招待，不可收銀子的。”

掌櫃的聞言，一疊聲答了是，回了大堂裡去，今日在主家公子面前，丟臉可是丟大發了。

方林滿見狀，又抱拳向二子道，“李世兄不知可有閑，咱們隨處逛逛?”

二子一怔，這方林滿難道又是為了王三小姐之事?現下可沒這閑工夫，他略一沉吟，正欲拒絕，忽見邊上為首那大漢，當即面色一沉，隻道，“且慢，在下還有些要事需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