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女孩還在房間裡。
“只是一個付費的鍾點陪同,卻感覺像一家人一樣。”愛瑪和蘇菲坐在餐桌邊用早餐,兩個人小聲的議論著女孩。
“蘇菲,我覺得我和她有緣,你說,她願不願意讓我真正的做她的GRANNY呢?我是說,我想收養她。”
蘇菲抬起頭,望望她,望望窗外,“您有這樣的想法?可能嗎?這個什麽也不說的孩子喲,她應該有家和家人的!”接著說:“我只知道她今天也走不了,暴風雪呢。”
不知什麽時候她開始改口叫她GRANNY的,她只是一個來給她讀讀報,陪她說說話而且按照鍾點收費的陪同而矣。之前的陪同都是把這件事當成一份工作,或敷衍了事或古板,但一定都是枯燥無味的讀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她則有氣無力的坐著,聽著。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有時還不到三個小時(她按三個小時付工資),等她漸枯燥漸模糊,漸漸百無聊賴的睡去。這種買來的陪伴並不溫暖,但她還是需要,她覺得很沮喪,終於變成了個沒用的老太婆,因此脾氣反覆,身邊人來人去。
她來的那天,她倆正處絕境,她與蘇菲,名為主仆其實是相依為命、風燭殘年共渡的兩個老人。蘇菲病了,她自己又坐在輪椅上,特別需要人照顧。小廣告打出去有一些時間了,卻沒有人打電話來,“蘇菲,你說,我倆會不會老死在這裡而無人過問啊?”
蘇菲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道:“要不我們給喬伊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能來一趟?”喬伊是上一任陪伺,前幾天宣布不做了,她在給她朋友的電話裡說她感到沒意思。她受不了屋子裡死氣沉沉的氣氛。做老年人的陪同不如做兒童保姆愉快,小孩子活潑可愛,時間容易打發。
電話打通了,回答是不可以。
“看起來,我們最好報警叫‘救命’。我們真可憐,生命之燈欲滅未滅,折磨人哪。”愛瑪放下電話,望著蘇菲。
這時候門鍾響起,蘇菲掙扎著起床去開門,女孩站在籬笆門邊,手裡拿著一張報紙,腳邊放著一個小皮箱。“太太,這報紙說您們想找一個鍾點陪同,是嗎?”女孩認真的指著她和愛瑪的廣告,一字一句的往下念,“主要工作是陪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看書讀報,說話。每天至少工作3小時,4個小時或更長更受歡迎,可以有免費的食宿……”讀到這裡,女孩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請問,這份工作現在還有嗎?”
蘇菲使勁點頭,“有,有,有,快進來!”以蘇菲和愛瑪當時的處境,只要是能動的,會出聲的都是她們的救星,更別說是一個年輕健康的女孩!女孩說她叫蘇菲,“哎呀,你和我的名字一樣,姓什麽呢?”蘇菲驚喜地問道。
女孩有些尷尬,改口道:“那麽,您叫我朵拉吧,我用過這個名字。”
蘇菲本能的感覺到這女孩哪兒不對,隨隨便便就換名字,但是她們沒有選擇。
然而,這個沒有選擇的選擇是個驚喜,女孩很能乾,確定被雇用後,很快就安定下來,到廚房裡給兩個老人做了飯菜,完畢,還把家裡上上下下收拾得乾淨又整齊。兩個原本絕望的老人像是溺水的人靠了岸,身邊無人的淒苦消失無蹤。
女孩有一手好廚藝,也很體貼,做的飯菜松軟可口,很符合老年人的口味,西式、中式都很拿手。最受歡迎的是一道叫芙蓉的蛋羹,愛瑪和蘇菲永遠都想不到普普通通的雞蛋,
竟可以被烹飪成如此美味,那黃豔豔的、細細嫩嫩的像奶油一樣凝結在碗裡的蛋羹端上來,在上面澆上一匙中國SEAFOODSAUCE,一杓一杓的用湯匙盛著送進嘴裡,入口即化,鮮香細滑,美妙絕倫。 這是額外的服務,但是女孩大方地拒絕了老人提出來的付費的提議:“這是給您們的添頭,呵呵。”女孩笑起來,露出一對乖巧的小虎牙。
過了一個星期,蘇菲恢復了健康,這要人命的窘境終於過去了。兩人私下裡議論起女孩來,盡管來歷不明,女孩看起來恬靜而端正,應該是好人家的孩子,名字這事有點蹊蹺,可能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家裡的確需要人,女孩看起來也特別需要這裡,所有疑問都心照不宣的無人觸動。
和前面N個陪同不一樣,女孩總是設法使氣氛活躍一點,“來,我們來學習一下今天的新聞,嗯,從哪裡開始呢?”女孩眯起眼睛,打量一下她呆滯的面龐,俏皮地說道:“先講個笑話,這個笑話不在報紙上。”
“從前呢,有一家人,很窮。有一天吃飯沒有菜下飯,桌子上方掛一條鹹魚,做爸爸的就讓孩子們吃一口米飯,看一眼鹹魚。”女孩停了一下,看看老太太,老太太不知所謂地盯著她身後的牆。
“孩子們很聽話,一家人望一眼鹹魚吃一口飯。”女孩又望望老太婆,老太婆還是目光呆滯,一付只是聽個人聲的態度。
“突然,弟弟大叫起來,‘爸爸,哥哥多看了一眼。’,你知道爸爸怎麽說?”女孩笑起來,眼睛更眯了,她期待著老太太的參與。
“你的故事發生在中國人身上吧,你們中國人真奇怪,為什麽不把鹹魚煮了吃?”愛瑪出了聲。
“我們的價值觀和您不同,中國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讓自己一無所有的。我們喜歡攢錢,攢東西,以備不時之需。”女孩分辯道。
“你說的這個父親不是個好父親,他欺騙他的孩子們。”
“還是讀報吧,”女孩搖了搖頭,正正衣襟,大驚小怪地說道:“噢,薩達姆,您看,您看,薩達姆,他今天的西裝燙洗得很好呢。”
老太太順著女孩的手指往報紙上看,是薩達姆受審的配了圖片的報道,她就不能好好的讀報,議論起薩達姆的西裝了!“就讀這段!”她打斷了她的評論。“昨天上午前伊拉克總統薩達姆……”,開始不到兩分鍾,女孩發表起她的個人言論來:“我不喜歡阿拉法特的頭巾,我覺得它使得他看起來像條眼鏡王蛇。”女孩的視角總是比較特別。她伸頭過去一看,真象那麽回事,於是笑了起來,女孩特別開心,“嗯,會笑身體就會很快好起來的。”
不知不覺,半天的時間過去了。女孩站起來,“嗯,今天就到這裡好嗎,我還要去辦一點我自己的事。”
放好報紙,“剛才那個笑話,爸爸安慰弟弟說‘那鹹死他!’”她補充說道。
“就不是個好父親,還引導孩子們自我欺騙!”老太太寸步不讓,也加了一句,一臉的嚴肅。
“還是和您說不到一起。您就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啊?以前我給別人講,別人都笑的。”女孩假裝歎著氣,結束了她對她的工作。
她很享受這樣的有豐富內容、互動良好的陪伴,她開始在女孩外出時想念她,她期待她,像一個小孩子期待著一同遊戲的小夥伴。
女孩總是把半天的時間用去辦自己的事,去的時候神色匆匆,回來的時候表情空空落落,會拿回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表格,填填寫寫,然後寄出去,晚上還要出去,說是在酒吧唱歌掙錢。
“你好象有麻煩事,GRANNY可以幫到你嗎?”她問她。
“是的,但是只是一些小事,我自己能處理好。”話是風輕去淡說著,眼裡卻飄過一絲憂慮,這時候的她,俏皮不見了,眉頭楚起來了,心事掩不住。
對了,好像是這以後,她開始叫她GRANNY。
“我覺得和她在一起時充滿了活力,我不再是個無用的生著病的老太太,她對待我,有一種自然隨意的親近。她一點沒有因為我年邁無力而輕漫我,也沒有因為我是雇主而巴結我。我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快樂。”
“和之前那些踩著鍾點走人的陪同不一樣,她在家就會自覺幫著做一些家務事,比如幫著收拾房間,下廚做菜,收拾餐桌,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我們這座大房子裡,因為有她這樣的年輕人在這裡走動而不再死氣沉沉。”
“她坐在那裡彈鋼琴,琴聲有時會瀉露出她的不快樂情緒。她為什麽不和我們說。”
“我覺得,不僅僅是這些,但是我又說不出,我覺得她和我們就是一家人。”愛瑪說了一大通,總結道:“蘇菲,最重要的是,她有愛心,她的愛心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自然而然的,我感覺得到了她的寵愛和尊敬,像一個孩子寵愛和尊敬她的祖母一樣。我因為這樣,覺得很幸福。”
愛瑪想起,有一次女孩問她:“GRANNY,您有孩子嗎?”
“有的,但是我失去了。”
女孩急忙道歉。愛瑪止住了她“我曾經很難過。但是,現在,上帝安排一位天使來到了我的身邊,我感覺好多了。”
“天使?誰?”女孩歪著腦袋,不解的望著她。
愛瑪笑起來,“那就是你呀,寶貝。”
女孩臉紅起來,“嗯,嗯,GRANNY,我也喜歡您,因為……因為,我沒有……嗯,我覺得……其實我感覺,是您和蘇菲嬤嬤在關心我,我並且,並且,還可以和你談音樂,您真博學,我覺得在這裡很開心。”
愛瑪的心思從那時起隱隱約約。
說話間,睡了一夜的女孩起床下樓了,手裡擰著她的小皮箱,望望兩個老人,笑笑。然後再望望屋子外面,一付告辭的腔調。“昨夜,嗯,謝謝GRANNY,謝謝蘇菲嬤嬤。”
“乖寶貝兒,來來。”愛瑪沒有理踩女孩的暗示,上前去拉著女孩的手,牽著,走到鋼琴邊,“嗯,GRANNY喜歡你彈唱那首《LETITBE》,再唱一次好嗎?”
女孩坐在凳子上,纖長的手指撫過鋼琴黑黑白白的琴鍵,猶豫著,音樂還是響了起來。
WhenIfindmyselfintimesoftrouble
Speakingwordsofwisdom,letitbe.
Andinmyhourofdarkness
Sheisstandingrightinfrontofme
Speakingwordsofwisdom,letitbe.
Letitbe,
Letitbe,Letitbe
Letitbe
Whisperwordsofwisdom,letitbe.
Andwhenthebrokenheartedpeople
Livingintheworldagree,
Therewillbeananswer,letitbe.
Forthoughtheymaybepartedthereis
Therewillbeananswer,letitbe.
Letitbe,letitbe.
Letitbe,Letitbe
Therewillbeananswer,letitbe.
Andwhenthenightiscloudy,
,
Shineonuntiltomorrow,letitbe.
Iwakeuptothesoundofmusic
Speakingwordsofwisdom,letitbe.
Letitbe,letitbe.
Letitbe,Letitbe
Therewillbeananswer,letitbe.
Letitbe,letitbe,
Letitbe,Letitbe
Whisperwordsofwisdom,letitbe.
音樂停下來,女孩並沒有像前幾次她彈唱時那樣請愛瑪點評,而是坐著,一言不發,眼前是一種積累已久的情緒發泄完後的空白。
愛瑪站起來,從後面扶住女孩的雙肩,擁著她。一時間,整個屋子飄蕩起淡淡的哀愁。
傷感只是一瞬間,女孩很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情,站了起來,“GRANNY,我能處理好自己的事的。我也會回來看望您們的。”
“告訴我,孩子,”愛瑪說道,仍然拉著女孩的手,“GRANNY隻想知道,你有家嗎?”
家?很久沒有人在她面前提這個詞了,女孩感到有些陌生。
“寶貝兒,如果,你是負氣離家出走的孩子,GRANNY希望你早日回到自己的DADY,MAMMY身邊,別讓他們擔心……”
DADY,MAMMY?那是更久遠的事,前者是有幾年前,後者則是十幾年前。女孩停頓了一下,淡淡地說道“我沒有,家。”
愛瑪聞聲一震,直視著女孩,她想知道是不是一個年輕孩子賭氣時的言語,她望見兩個深潭,裡面藏著一種曠遠的孤寂,她激動起來,“那麽,留在這裡做我們的孩子吧,蘇菲,蘇菲!”
蘇菲走了過來,加入了擁抱,“你看,我們,兩個孤獨的老太婆,你這隻孤獨的小鳥,在一起,就是一家了,我們可以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寶貝兒,你答應我們啊,說你會留在這裡的,你不會忍心讓GRANNY和蘇菲嬤嬤在這裡無聲無息的老去,這個家有了年輕人在這裡走動,音樂響了起來,生命快樂了起來,我們就有了希望。真的……我覺得這個冬天太有意義了,上帝把一件這麽珍貴的禮物送到我們的門前,感謝上帝”
女孩茫然地站著,被老太婆搖晃著。就這樣,簡單,就可以擁有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