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們陸陸續續的回了各自的家,朱利葉也回復了往日的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狀態,黎以阡每晚只要能感覺到女孩兒在那間“成長記憶”的房間裡的某個角落裡安頓著,房門外又落了鎖,女孩必然第二天還會老老實實地替了他守著馬修(完全替了是說不上,至少是分擔),他就能安然的入睡。
這又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仿佛覺得這個家,馬修、女孩兒和他是一夥的,然後,他們這一夥和朱利葉生活在一起,他們頂上有個年愈百歲老娘,外面有七個出嫁了的女兒,老娘代表祖宗,女兒們被定義成親戚。
黎以阡又有點抗拒這種生活。這使得他時不時會想辦法刻薄一下女孩兒,比如,他有幾天,讓廚房隻準供給女孩兒一點點椰菜,早中晚都這樣,直至她的背影看起更加單薄,走路有些不穩為止。
女孩兒也夠倔,竟然在整個過程中,沒有一句話,求饒或怨言。用德米的話來說就是她對食物的態度和往日沒什麽兩樣,隻管往嘴裡送,到一定時間就停下來,不提任何滋味、品種包括數量上面的要求。她有固定的量,多給會剩出來,少了不會索要。
黎以阡轉而再生憤怒,他認為她這個姿態藐視多於認罪,因為最後他投降了,為了馬修,他又得讓德米趕緊給她加營養。
有一個晚上,黎以阡不知怎麽的發了個讓他不安的夢,夢見女孩子又要走了,讓他轉紙條給馬修。她和上次一樣,說是有一個人有神奇配方的藥,她要去討。黎以阡拿著那張字條,想要找一個光線好一點的地方來看一看她到底寫的什麽,前路卻越走越黑,紙條上的字太小,他看不清……他一著急便醒了過來,醒過來不免要思量一下剛才那個夢,心裡愈發不踏實,就起床去到關女孩兒的地方。
門只是從外面形式上掛了個鎖,鎖扣並沒有搭上,那鎖起的是門栓的作用。黎以阡把鎖摘了下來,推開門,走了進去,他打開了牆上的一盞小燈。
女孩兒被驚醒了,從她躺下的地方迅速彈跳起身,睜大眼警覺的盯著他。
黎以阡沉著一張臉,走了進去。他相當長一段時間久沒正眼看過她,女孩子的眸子裡這些日子裡多了一些悲傷浸潤,面色蒼白憔悴。雖然如此,女孩總體看起來卻似乎更漂亮奪目了一點,只是,黎以阡再也找不出他當初對她寄予希望時的那種美好的感覺。
“這張沙發舒服嗎?”他問她。
女孩兒望著他,沒答。
“喏,你看這裡,”黎以阡把手放在沙發上,摩搓著,最後停在沙發的扶手上,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標簽類似裝飾物,“它是一張有名字的沙發,叫做‘抱抱爸爸’,在這。”
女孩子隻管睜大眼睛望著他。
這張沙發是馬修十五歲的時候,在一個木匠那裡打暑期工,用工錢買了材料,在木匠的幫助下,倆人一起製作出來的。這是個有特別含義的製作。最初他什麽也沒有看出,而馬修請他躺上去的時候,他才感受到奇妙,那簡直就是被擁抱在誰懷裡一樣,溫暖、舒適、被憐惜、被陪伴。黎以阡想起了那個夏天剛要過去的傍晚,他躺在沙發上,馬修坐在旁邊,告訴他這是給他的禮物,名字叫“抱抱爸爸”,馬修解釋說,爸爸很辛苦,他請沙發抱抱爸爸。它是黎以阡有生以來收到的最有含義的一份禮物,也是兒子對他的最高獎賞,那個少年,用他的感恩之心回“抱”,讓辛勤創業的父親得到敬愛——很多年過去了,
黎以阡的事業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請人用更好的材料做了新的、改良的、華麗的“抱抱爸爸”替代了它,女孩很會挑,居然…… 很想講給她這個故事。馬修出事之前,他曾有機會和她講過馬修的事,卻獨獨漏了這個。他除了那句活著就是有希望以外,兩個多月來就很少對她說話,他沒想到剛說不到兩句眼前就出現了也許永遠都不會醒來的、沒有將來的植物人馬修的樣子!
他於愴然中退出。
那一夜他又失眠了。輾轉反轍,糾集在心裡的還是如何接受現實,原諒,及怎樣保障馬修。每一個命題都無解,晨起以後,心裡極度不甘心,恨。
黎以阡也為自己糾集在馬修、女孩、自己三方感受的角度而耿耿於懷。
費羅搞了個東西給他。他為了消除自己心懷中某種難以名狀的不安而叫德米拿過去讓女孩兒戴。女孩兒拒絕了,德米跑回來說,女孩不肯,她說她也是有底線的。
“你讓她到我的書房裡來。”黎以阡吩咐道。
德米沒走,欲言又止。
“為難麽?”
德米說,女孩見到那個有鎖扣的東西以後,面色很不好,除了拒絕,她有些猶豫,看起來要離開……
黎以阡衝進廚房,女孩原本坐在凳子上,一雙手放在餐桌上托著腦袋沉思中,見到他進來,便彈了起來,貼牆而立,眼含警告地望著他。
這勢態,讓黎以阡想起了馬修在他的公司裡被女孩捏著咽喉頂在牆上動彈不得時的場景。他突然明白過來,女孩完全有能力不受控制的離開,她留在這裡一定真的是由於良心上過不去,她放不下馬修。
女孩的眼光非常尖銳,眼睛裡的內容如德米所轉述的那樣,說的是她是有底線的,觸到了,可能就是她的離開之時。
想到她的離開,以及自己可能沒能力阻止,黎以阡突然有些後怕,他感覺到自己被推上了絕地,孤軍奮戰,而他,潛意識裡把她當成了某種依靠。他後悔向她提出這個有點傷她自尊的要求,但一轉念,他又認為,必須打壓下她的這種氣勢。否則,就算女孩沒走,他黎以阡以後別指望能降住她了,那麽,往後的日子他會更沒有安全感。
“你是個工程師你應該知道。費羅說的,它的原理和這個宅院裡的報警系統基本一樣,你戴的這一端,是個信號發射端,主機安在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果你離開這個房子,主機收不到它的信號,就會響警鈴。我看出來了,你本事大得很,說不定我那幾個保鏢都降不住你。我只是希望,如果你離開了,它會告訴我一聲。”黎以阡嘴上說著,眼睛盯著女孩。
女孩木然望了望他,再望了望桌子上擺著的那個設計十分精巧又牢固的物件,一動不動。
黎以阡這時趁熱打鐵追加了一句,“這樣我便知道了,我的馬修,終於什麽也沒有了!”
這句話對女孩起了絕對的震懾,女孩的眼神從物件上轉移到了黎以阡的臉上。黎以阡的滄桑感也上來了,他知道女孩此刻看到的,無非是一個白頭髮、白眉毛、白胡子的糟老頭子,而他在馬修出事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至少這些須發的顏色不是這樣子!!黎以阡保持著這種悲愴的情緒與女孩對視著……
女孩果然隻一會便支持不住,萬分愧疚的垂下了頭。
黎以阡乘勢從桌子上拿起那個物件,走近女孩,握住女孩的手,把那個東西套在了女孩那細細的,幾乎握不住的手腕上,哢嚓一聲,落了鎖。“不算難看,當是手鐲什麽的飾物吧。醫院那邊也會安一個一模一樣的主機,你不可以離開那個樓層,除非是我們安排。”
女孩眼裡有些淚意,黎以阡狠下心離開。
“這都是何苦,何苦呢。”他走時扔給女孩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