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豫讓的一聲長歎,他的人生也走到了盡頭。
“想我豫讓空懷一身武功,卻苦於報國無門,悲哀啊---;偌大的晉國卻只能給我養馬護院的活路。”豫讓的聲音是低沉的、空遠的,聽起來更像是從地獄發出來的一樣,在空曠的原野上飄蕩。
隨著豫讓開口說話,眾人也都不像剛才那樣激烈了,靜靜的聽他講述自己的經歷和抱負。
“年輕時,誰不想成就一番功名,可現實就是這樣,當你的一腔熱血遭遇到冷水的時候,我也是失望的、悲觀的、甚至是絕望的,對人生、對這樣的社會、這樣的國度產生過深深的懷疑。要不是後來智氏收留我、重用我,視我為國士,也許我的一生都要在養馬護院中度過,也有可能走上彎路、邪路。”
“你們也知道,智氏對我來說有著再造之恩,使用我、重用我,任用我為上軍司馬,實現了我想當一名將軍,帶領千軍萬馬衛國出力的人生機會,在沒有任何關系的情況下,我一個貧苦人家出生的人嗎,能夠當上這樣的高位。這樣的恩惠,何人會有?”豫讓的話勾起了所有將士們的共鳴。
在那個鐵馬冰河、血雨腥風,而又各自為政的春秋末年,智氏重視豫讓的才能,啟用他、重用他,確實是難能可貴。
“你”豫讓猛地站起身,憤怒的指著趙無恤。
趙無恤倒退了兩步。
“晉陽之戰,我家主公戰敗,你殺他也就得了,為何還要把他的頭顱當做酒壺,還要把他的族人趕盡殺絕,這明明是欺人太甚,欺侮智氏無人嗎?”
面對豫讓的質問,趙無恤顯然是無言以對,在這件事上,他做的確實是有些過分。
“晉陽之戰後,你確實沒有殺我,可是你侮辱智氏、滅他滿門的行徑是每一個智氏的家臣都感到羞愧、深感難堪,就算我不殺你,還會有人來殺你的。”
豫讓越說越憤怒,嘶啞低沉的聲音在大雪覆蓋的曠野裡飄得很遠。
“豫讓,我爺爺敬你是一位義士,才不忍心殺你,可你也不要得寸進尺,今日就算爺爺不殺你,我也要殺了你。看誰今後還敢再來晉陽。”見趙無恤沒有說話,趙浣提刀上前道。
“哈哈哈哈,既然我敢來刺殺他,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來吧,你盡管來殺我就是了。”豫讓向前欠了欠身。
豫讓越是這樣,趙浣倒是沒了主意。
北風呼呼吹過,晉陽以西的大地上,殘雪被卷起來,拋灑在空中,隨即又落在趙無恤等人的身上。
“豫讓,你一次次刺殺不成,而且年齡越來大,將來成功的可能性更會越來越小。如果我這次繼續釋放了你,你還會再來下一次嗎?”許久,趙無恤低沉著聲音問道。
趙無恤這樣一問,剛才還情緒激動的豫讓倒是沒話了。
一次刺殺都已經如此困難,那裡還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風呼呼的吹過,空氣也凝固了,眾人靜靜的等待著豫讓的回答。
許久,從豫讓早就破壞的嗓子裡發出了:“這是最後一次,沒有下一次了。”
“哦---”趙無恤身邊的將士們緊繃的神經終於松懈了下來。
“不過在我放棄刺殺之前,還有一個請求。”豫讓說道。
“請講--”既然豫讓已經說過了他不在刺殺,趙無恤也對他客氣了不少。
“既然我一再刺殺失敗,但是主公的仇又不能不報,我想拿下你的衣服讓我刺殺,也算是對我家主公的一種報恩。”豫讓說道。
“你?這又是為何?”趙無恤不解的問道。
“想我豫讓也算是一代豪傑,既然發誓要為主公報仇,總不能言而無信;既然幾番刺殺都難以成功,那就以衣當人,實現我為主公報仇的心願。”
眾人總算是明白了豫讓的一番苦心。
趙無恤揮揮手,示意手下放開豫讓,隨後把天殘劍扔給了他。
“爺爺,這?”趙浣的意思很明確,豫讓距離你這麽近,你把劍給了他;難道不怕他趁機襲擊嗎?
趙無恤並沒有理會他的提醒,隨後脫下身上的裘皮長袍,扔給了豫讓。
見趙無恤答應了自己的要求,豫讓手持天殘劍向著南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主公,莫怨豫讓無能,我只能如此了。”說完,豫讓醜陋的臉上,兩行清淚默然流下。
看著豫讓悲傷的表情,身邊的趙氏將士也被感染了,手中緊握的長戈也松懈下來。
趙無恤沒有想到,自己眼中貪得無厭、凶殘好殺的智瑤竟讓會讓一個家臣對他忠誠道如此程度,真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哭罷,豫讓猛然站起身,一把抓起趙無恤的皮袍,扔向天空。
皮袍猶如一隻大鳥,從漫天雪花的空中緩緩落下。
豫讓握緊天殘劍憤怒的望著緩緩落下的皮袍,嘶啞的喉嚨裡發出狼一樣的吼聲,“噢”
隨即縱身一躍,天殘劍直刺向趙無恤的皮袍。
“唰-唰-唰--”
“唰-唰-唰--”
天殘劍劃過,皮袍隨即變成了一縷一縷的布條,從空中猶如雪花般落下。在北風的吹拂下,飄飄灑灑的落在晉國的大地上、河岸上、田野上、還有周邊將士們的身上。
“嗷”
就在趙無恤的皮袍被劈的稀巴爛的之後,豫讓又發出狼一樣的吼聲,再次縱身躍起。
“嚓---”的一聲響過。
豫讓的寶劍已經劃過他自己的脖子,殷紅的、略帶一點點的溫熱的鮮血在北風的吹拂下,再次飄向眾人,將士們來不及躲閃,他們的臉上、身上都多多少少濺上了豫讓的鮮血。
空氣凝固了,將士們抹一把自己的臉,血跡粘在了手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豫讓的身體重重的落在地上,砸起一層積雪。
“啊?”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驚歎。
這一切來的太快了,眨眼之間,一個活生生的英雄,就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趙無恤被眼前的這一切給驚呆了,他絕對沒有想到這位亦師亦友、亦友亦敵、亦恩人亦敵人的英雄竟然會以這種方式死在自己的面前。
“師兄”趙無恤大喊一聲,撲向豫讓的屍體,抱著他醜陋、殘缺、滿身傷疤的身體,哭出聲來。
眾人見狀,都不自覺的流下了淚水。
不知為什麽,雖然豫讓一直在想方設法的刺殺主公,但是在大家的心目中卻總是沒有把他當過敵人。
他們現在終於明白了,原來在眾人的心目中,早就把豫讓當成了俠士、當成了英雄。
“呼---呼”
“呼---呼”
午後的風雪越來越大,不一會兒,豫讓的身上已經下了薄薄的一層積雪。
趙無恤的淚水也快哭幹了,身上單薄的夾衣早就被大風吹透了,凍得渾身發抖。
“爺爺,您穿上我的皮袍吧。”趙浣見狀上前脫下自己的衣服,遞給趙無恤。
趙無恤站起身,對著豫讓的屍體深深的鞠了一躬,“好生埋葬於他。”
“這?”
對於一個屢次刺殺自己的人,趙無恤竟然要手下好生埋葬,大家都有所不解。
在眾人不解的眼神中,趙無恤又拋下了一句話,“以國士的規格埋葬他。”
“啊?”眾人更是吃驚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春秋時期一國中才能最優秀最勇敢、有力量的人物才能被稱為“國士”,由此可見豫讓在趙無恤心目中的地位。
趙無恤說完,默默的轉過身,輕輕的向晉陽城內走去。
此時,風雪交加長達一個月的晉陽西山上,竟然露出了一道害羞的陽光。
殘陽如血---
血色殘陽---
照耀在赤橋邊上,趙無恤上馬,走過赤橋。
一道殘陽把他的影子拖的很長很長,映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