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從一開始就對即將發生的事有所覺悟,且已經有了坦然面對的決心,但是並不意味著想象變成現實時,真的可以不當一回事。當吃酒變成吃人,自己身上的衣衫被一件件扯落扔到地上,男子熾熱的呼吸接觸到自己的肌膚時,梅如玉的隻覺得眼前一片迷離,混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三枚骰子在眼前高速旋轉,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充滿了整個天地。
“黃金萬兩,不如一技防身。女子尤其如是,你看看你的鄉親、鄰居……如果你不想長大以後變成她們那副樣子,就給我好好練,只有練成一身本事,才不至於任人宰割。”
烈日之下懵懂的小丫頭在身邊自己老婦人的指導下,一次又一次的投下骰子,練習著技法速度、力量。烈日之下,小女孩白嫩的臉蛋上已經滿是汗珠,但是她緊咬著牙關,不曾叫苦也不曾想過偷懶。聽著骰子在碗裡叮當作響的聲音,女孩臉上露出一抹笑意。
隔壁的姐姐每天都要帶不同的男人回來,隨後便要被她爹打罵,打到最後一家人一起哭,再去買米。一個從小很關照自己的嫂嫂忽然有一天就哭著鬧著,被一個陌生人拉走,她去求爹爹把人救回來,但一向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爹,第一次拒絕了自己的請求反倒告訴自己少管閑事。還說什麽不賣了嫂嫂,那一家人都要餓死之類的話。那是女孩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和其他牲畜一樣,可以在集市上買賣。後來那一家人還是餓死了,女孩私下裡再想,如果不賣掉嫂子又會怎麽樣,買了嫂子的人家會不會再把她賣了買食物?
隨著年齡漸大,女孩出落的越發動人,尤其是那白皙的皮膚,仿佛是受了神靈庇佑,任是風吹日曬,依舊白皙水嫩。因此,從女孩十歲開始,就一直被人騷擾。
多虧她有個愛女兒的爹,也有個很厲害的師父。誰能想到,當時一時心善救下的老婦人,居然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明明是個老太太,卻能一掌打斷木樁,一頓喝一斤烈酒再吃掉尋常人三天的口糧。如果不是她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賭術,在邊關一定會餓死或是被人砍死的。
老婦人酒醉之後,總喜歡罵一個叫鳳四的男人,說這個男人誤她一生。梅如玉聽不明白,也不敢問,只是安心隨著老婦人練武。當她也能一掌劈斷木樁,能隨手一丟,就丟出自己想要的點數時,老婦人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在病危時,師父給梅如玉唯一的忠告就是小心男人,因為她太漂亮,尤其是在邊關這種地方,這種美麗很容易成為原罪,遭到飛來橫禍。即使自己把一身絕技傾囊相授,也不意味著少女從此安然無恙。最後時刻老婦人拉著梅如玉的手叮囑著:能控制骰子算是入了門,能控制自己的命數才是真的得道。自己一輩子都只是入門,希望自己的弟子可以得道。
帶著師父臨終遺言,少女走上了尋道的旅程。一度她認為自己快要成功了,靠著爹爹的戰功以及師父當日曾經擊退過蒙古方面的刺客,與宣大總督吳兌搭上關系,有吳兌關照,自己在大同得以經營賭坊。
與一般人想象不同,即便是有所作為或是想要有所作為的督撫疆臣,也只會努力保證邊軍足糧,但絕對不會讓三軍足餉。有了軍餉就有了路費,隨後就可以逃跑。靠著軍法、酷刑勉強維持的部隊,一旦有了機會,就會逃亡。從軍戶制度建立之初,逃軍就是尋常事,何況邊地生活條件遠比腹裡艱苦,士兵一旦有了資金肯定要跑。
但是不發軍餉獎賞,部隊的士氣就沒辦法維持,是以很多名將都采取一種欺騙的方式。先是給士兵發餉,隨後在軍營裡組織博戲,或是開放營伎,用類似的方式把士兵手裡的錢再騙回來。這樣一群始終處於饑餓狀態的士兵,才會為了獲取享受資本再去沙場搏命,保證部隊不至於崩潰。
梅如玉的賭坊,就是建立在這個目的之上。靠著她堪稱絕色的容顏可以吸引大批男人來賭,她也不是個怕人看的性子,偶爾還會說些葷話,讓男人心裡癢癢的。是以從一開張,賭坊的生意就十分火爆,即便是吳兌改任,賈應元上任,賭坊依舊矗立不倒。
賺取的錢財裡,大部分流回督撫衙門,作為未來發放軍餉或是獎金的維持費儲備,相關人員也要分潤。剩下的部分裡,一大部分要交給薛文龍、蕭長策,讓他們有錢去慰問戰死袍澤的家屬。是以梅如玉表面風光,實際上私財並不多。饒是如此,在大同的軍戶裡,梅如玉也可以算是個有錢人,更許配了一個如意郎君。即便這個郎君死過老婆,帶著孩子,自己還是待罪之身,可是她不在乎!她只知道自己喜歡他,那就足夠了。
命運終於被自己握在了手裡,梅如玉曾經興奮地打馬入山,在師父墳前大聲喊到:自己得道了。命數就像骰子一樣,已經被自己隨意操控。
恍惚間,她看到自己身披吉服與薛文龍走人新房。兩人夫唱婦隨,相伴終生,過著神仙般的日子。師父做不到的事,自己都做到了,命數掌握在自己手裡,自己想要怎樣就怎樣。
就在她歡喜的當口,骰子轉動的聲音再次響起,三枚骰子高速轉動,梅如玉不管怎麽努力,都無法控制它,也無法讓它停下來。梅如玉心內升起一種莫名地恐懼,失控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她有一種預感,骰子停下的刹那,所表現出的點數絕對不是自己想要的。
“梅龍鎮上,好緊的門阿……”
一聲悠揚的唱腔,把梅如玉從幻想喚回了現實。雖然她努力把身上的男人幻想稱薛文龍的樣子,但是這一聲唱,卻把這種幻想砸個粉碎。薛文龍是不會唱這種奇怪小調的,自己也不會,只有京裡來的范大老爺才會。
笑得那麽嫵媚,明明不歡喜,卻還要努力裝出一副不要臉的樣子,努力發起邀約的女人真是自己麽?當自己如同一匹馬駒任范進驅馳,曾經刻苦修煉的武功原本是用來對付那些銀徒,如今卻用來擺出各種高難度姿勢取悅這個自己根本不愛的男人時,操縱命數這句話就像是一記耳光,狠狠扇在臉上,打碎了她所有的夢想。
自己只能控制骰子,卻無法控制命數。在命數面前,自己依舊是那個孱弱無力的小女人,任老天爺隨意拿捏,自己只能乖乖承受。就像是現在,她明明是被迫,卻還要表現得主動,任誰也看不出有強迫的痕跡。
直到最後關頭,她還是有辦法擺脫的。她清楚記得范進將她抱進懷中時,那一句低聲詢問,“你真願意從了本官?”
根據她的經驗,范進說這句話時是真誠的,如果自己真的不願意,他或許不會勉強。雖然他佔有七姐時是用強,可是在對待自己時,從頭到尾都沒用過暴力。那一刹那間,她想過拒絕,想過跪下來求他放過自己,但是薛文龍那些冷漠的言語如同魔咒在耳邊轟鳴,讓她放棄了最後的機會,反倒是主動獻上了兩片櫻唇。
既然你稀罕,那我又何必替你守著。美玉生瑕明珠毀棄,傲雪寒梅落入凡塵,化為泥濘。隨便吧,反正也沒人在乎。既然自己愛的人那般絕情,那自己又何必對他保持情愛?七姐說得對,男人都靠不住,只有錢財權勢才是真的。上一把賭輸了,這一把自己一定要贏,一定要讓薛文龍後悔,後悔一輩子!
她咬牙切齒地想著,以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媚態再邀寵,模樣像極了她過去厭惡透頂的娼伎。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本官看來,你這身子白得很,也香得很,更難得還是個完畢之身,寶貝,果然時寶貝!”
范進再梅如玉的身上把玩著,由衷地誇讚。梅如玉心中知道,自己在這個男人心裡,頂天就是一個玩物,眼下稀罕,也許過幾年就膩了,到時還不知道是什麽下場。可是那又怎麽樣?只要能夠讓薛文龍後悔,自己什麽都豁出去了。
“多謝大老爺誇獎,在大老爺心裡,奴家真有這麽好?”
“這是自然。本官久聞山西有三絕,現在看來,如玉一出三絕都無顏色。”
“老爺不愧是讀書人,真會哄人。但不知奴家比薛五姨娘如何?”
“這……何出此言?”
“奴家聽說薛姨娘在老爺身邊最是得寵,呼風喚雨要什麽就有什麽,奴家既然把清白的身子給了老爺,自然是想要個名分。可如果過了門,被大娘子管教也就認了,誰讓人家是相國之女。可薛五一個教坊出身的女人,如果也處處欺負奴家,那我可不依。還不如隨便找個人嫁了,也免得受氣!”
“美人放心,有我在怎麽會讓人欺負你?不管是薛姨娘還是誰,誰敢欺負你,我都替你出頭!”
“此言當真?”
“自然是當真。”
“那……我要老爺答應奴家一件事。”
“好啊,你是要金子,還是要首飾,本官什麽都答應你。”
“不嘛,奴家才不要那些,奴家要……薛文龍一輩子留在宣大當兵,不許他回江南襲職!”
范進愣了一下,似乎沒明白梅如玉為什麽提這個要求,梅如玉卻已經在范進胸膛輕輕捶打著:“老爺方才答應奴家的,什麽都答應我!你是大老爺不能說了不算,奴家已經把個清白身子給你了,你不許糊弄我。”
“好好……真拿你沒辦法。我就答應你,薛文龍襲職的事,不會再提。如果你不高興,我就砍了他的腦袋!”
“不!”梅如玉下意識地驚叫一聲,隨即又連忙掩飾道:“一刀殺了,太便宜他了!再說薛姨娘將來不讓老爺進門怎們辦阿?還是把他留在這裡,一輩子風吹日曬受活罪好了,這種碎刀子割肉才是真正的折磨。再說我跟他也沒什麽瓜葛,何必非要他死?”
“好好,一切都聽你的。不過本官已經都聽你的了,你該怎麽報答我呢?”
“老爺……你壞。奴家才不要理你……”
梅如玉主動撩撥著男子,隨即承受著男子的攻擊。房間裡一片漆黑,當她的頭埋在枕間時,兩行清淚落下,濕潤了枕頭。雖然成功報復了薛文龍,但是她的心頭感受不到絲毫喜悅,在這炎炎夏日,她如墜冰窟,透體生寒。無法想象這個下賤的女子,居然真的是自己。爹爹和師父在天有靈,大概會非常生氣,認為自己丟了家族的臉,辜負了師門的期望……可是自己有什麽辦法?
或許老天給了自己這份容貌並非眷顧,而是詛咒。如果自己是個醜女人, 就沒有這麽多事了。未來的日子裡,自己注定強顏歡笑,用富貴榮華麻醉自己,努力裝出一副幸福的樣子,以此度過殘生。
薛五!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不是只有你才會討男人喜歡,有朝一日,我要你跪在我面前,給我做丫頭,看著我奪走你的男人,你的寵愛,把你踩在腳下,讓你也體會一下,我曾經受過的苦!
院落裡,那隻雄鷹再次落下,已經偷偷聽了半夜壁腳的金七姐,揉著酸軟的腿,將一張布條綁在鷹足上。等到雄鷹飛起,金七姐一把扯開胸前衣服,又把頭髮弄得亂了些,隨後撒腿向上房飛奔,當幾個女衛出現阻攔時,她大叫道:
“救命!快叫夫人救命!范大老爺吃醉了酒,拉著梅姑娘不放,去晚了怕是要出大事。”
一會工夫,後宅就沸騰起來。就在梅如玉蜷在范進懷裡,一邊任他親著身體,一邊向他索要首飾、衣料的時候,房門忽然被人用力撞開,燈球掩映之下,露出張舜卿那張冷如冰霜的臉。
“你們兩個穿好衣服,到書房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