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文風興盛,士人才子眾多,范進既有大才子身份,更有著千裡送靈的義舉,在當下幾乎能被視為活聖人。這也是為什麽賈氏不拿他與鄭嬋共浴這事說事的原因,這種事再怎麽鬧大,也無法抹殺范進先防天花後千裡送靈,辭翰林舍閣臣前途這種義舉,反倒會讓花家落上忘恩負義的名聲,賈氏自然不能做那種損人又不利己的蠢事。
這時候的士人對於范進這種大義行為還是比較支持擁護,只要不是讓自己去犧牲,他們並不吝惜歌頌他人的犧牲精神和偉大情操。再者說來,牛痘局這個事物在北方還沒有鋪陳開,可是在東南已經開始設立開辦,之前天花肆虐江寧,近在咫尺的句容也同樣受到波及。
牛痘局的成立,對於句容百姓而言,也是功莫大焉。固然名義上是鳳鳴歧以及徐維志他們發明出來,徐維志因此還得了朝廷冊封世子準食雙俸,但是在這麽近的范圍內,牛痘是誰搞的大家心裡都有數。范進的名聲在句容當地,不亞於萬家生佛。是以在縣城裡,范進所受的禮遇比之花家隻強不弱。
隻一報出范進的名字,立刻就有了最好的房間,而房費卻只有同等房間的一半。隨後不久,就有幾家酒樓輪著送來酒席款待。隨後便是本地文士上門拜訪,談論詩詞,又或是拿了寫好的文章來請范老先生批注。
自也少不了一些富翁或是本地名士把范進到清樓裡宴會唱和,在這種場合范進簡直就是如魚得水,幾天光景,就已經收了好幾雙繡鞋或是女子貼身衣物回來,偶爾在外留宿,也會帶回一身脂粉氣或是幾個唇印。
亦有幾位良家閨秀偷偷讓貼身丫鬟送來情詩或是表記,約范進夜半時分繡樓一會。只可惜所托非人,這些東西大多落到鄭嬋手裡,轉眼就化做了客棧廚房那口大灶的燃料。
固然有這些狐狸精來搶男人,但是鄭嬋的情緒還是遠比在花家時為好,只要離開花家那大宅子,其他的犧牲她還是可以接受。再者幾日裡由范進陪著或自己出門逛街,鄭嬋才感覺到東南的風氣確實遠比京師開化,花家那種只是異類而已。
大多數城裡人的思想比她還要大膽,她可以大著膽子挽著范進的胳膊招搖過市,不但沒人說三道四,還會有商人恭喜她早生貴子。句容一共也沒有多大,幾天轉下來,城裡的店鋪商人大多認識了她是范進身邊丫鬟,走在街上就有人朝她笑,或是送些東西給她。偶爾在攤子前吃些點心,也不需要付錢。
之前朱國臣帶她去轉子房收數時,也能從攤位上硬拿東西,但那實際就是搶奪。小販表面上恭敬,那種不滿總是能感覺的到。與本地商賈那種發自內心的愛戴不可同日而語,雖然送的東西並不值錢,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愛戴,卻讓鄭嬋覺得比任何一件首飾都來得珍貴。
范進在這段時間到花家吊唁了一次,又去祠堂看過幾回繼蔭,越發覺得花家的氛圍古怪,自己離開這是對的。在自己身邊跑來跑去的男孩子,現在就像個木頭人一樣,只在那裡讀書,甚至與自己的話都沒一句。
依照對繼蔭的了解,這肯定不是出於其本心,而是被規矩所束縛住,甚至還可能吃了什麽苦頭。但是一到了花家,就成了對方家裡人,自己並沒有立場為花繼蔭主張什麽權力,更何況眼下的標準看,花家這種管教還遠遠達不到虐待的標準,自己沒什麽立場出頭,只能求他保重。
由於與張居正有默契,范進知道這回到了東南,多半就會留在這裡任官。即使不是放在應天,也多半是江南省份。為了等吏部告身,便住在店房裡不曾動彈,除了應酬宴席,其他時間便是去了解民風民情,為將來做地方官進行準備。
在大明的財富版圖上,東南作為膏腴之地,無疑是財富征收的重中之重,只要厘清了東南,大明財政就有保障。是以不管是清丈田地人口,還是重新勘訂魚鱗冊頁,都必然從南向北。
同樣,南方既是聚寶盆,也是堅固堡壘。文人多的地方,錢谷類工作都不易開展。畢竟家族供出一個文士不容易,得了功名自然要回報家族,以功名避稅這事,范進倒不是不能理解,可是現在自己要做地方官,就得想辦法防范這種事。
明朝優免不是無上限的,舉人的優免田就那麽多,如果嚴格執行的話,對稅收影響其實也沒那麽嚴重。真正的問題是,土地不會有明顯的大小標識,五十還是一百畝,都是要靠衙役去丈量的。
由於舉人的地位高,衙役不敢招惹,一般而言,在丈量時都會留手。再者就是考慮到都是仕林中人互相關照,地方官不會主動去丈量舉人家的田畝。於是就演變成如今這樣,舉人名下的田地,都自動視為免稅,其中超額部分沒人深究。加上魚鱗冊頁陳舊,上面的信息都是若乾年前的,與實際嚴重脫節,無法作為收稅依據,賦稅征收就更為艱難。
說到底,收來的賦稅是朝廷的,結交的人情是自己的。兩下消長,官員大多都知道該怎麽選,很少有人會為了公事損害自家交情,是以文士越多的地方,新法推進就越難。把范進扔在這,自然就是要成績的,如果像其他地方官一樣混日子,肯定交待不下去。
按著范進的想法,利用自己眼下的身份,正好調查一下這邊實際的情況,為將來施政打個基礎。即便自己不放在應天,也至少有個參考。可是事態的變化卻超出他的意料,一位不素之客的到來,打亂了他整個的行程。
那是在午後時分,天上下著蒙蒙細雨,一乘小轎停在店房門口。轎前是兩個粗手大腳滿面大麻子的健碩婆子,而在四周還有十幾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屬於那種一眼看過去,就能讓普通人想要上廁所的猛士。張鐵臂本來正在櫃台那與掌櫃說著閑話,見這樣一群人走進來,嚇得二話不說就朝自己房間跑去。
“所有人回避!”
大漢隻說一句話,隨後將什麽東西在店掌櫃面前晃了晃,掌櫃便知趣的帶著夥計走開。鄭嬋這時正從後院到前面來,見此情景心內一驚。她本就是經過不幸的,比普通人要敏感得多,見到一乾凶神也似的人物,本能就想逃,但是另一種名為愛的情緒卻支撐著她,大著膽子朝那幾個漢子呵斥道:
“你們是什麽人?來這裡要幹什麽?范傳臚在此為行台,你們敢放肆的話,信不信把你們抓到衙門去。”
幾個男子看著她沒說話,轎子裡卻有個纖弱的聲音傳出來。“這位姐姐,你是范公子什麽人啊?”
“我……我是他的……”鄭嬋本想說是老婆,但想想這種閨中戲謔之語絕對擺不上台面,若說小老婆又不好聽,下意識地答道:“廚娘!”
“哦。那便請這位姐姐領我去見范大哥吧。王媽,讓我下去。”
婆子低頭搭手,隨即就見從轎子裡伸出隻潔白的小手,搭在婆子手上,隨後便是個纖柔苗條的女子從轎內走出。
這女子臉上蒙著面紗看不到五官,也就不知道年齡,身上穿了件淄衣,像極了一個尼姑。但是她頭上那滿頭烏黑光亮的烏雲,又證明她是個俗世中人,這打扮就顯得有些古怪。在她懷裡還緊抱了一個木盒,不知道是什麽,但看得出她對那木盒極是看重,不許旁人接手。
轎子本已經停到了店門口,人走出來,不至於淋濕,但是另一個婆子還是撐開了傘,在這雨霧之中,這個纖弱的女子在傘下嫋嫋婷婷地向鄭嬋走來,等離得近了,只見那一雙烏黑閃亮如同點漆的大眼睛如同兩汪春水,美麗空靈。配合著這雨以及這身形,竟讓鄭嬋升出一種莫名地不真實感,不敢斷定來的是人還是精怪。
鄭嬋自身也算是個美人,這個女子沒露臉,本來難說美醜。可是隻一看到那雙美麗的眼睛,鄭嬋就本能覺得,這是個美人兒,而且年紀不會太大。但是心裡卻升不出什麽嫉妒或是恨意,只有一種莫名地畏懼情緒泛起。
“你……你是誰?要見我家老爺做什麽?”
她本能地感覺到來者非同凡響,後退了一步,但是並不想告訴她范進在哪裡。或者說在明確對方敵友之前,她可不想把范進所在說出去。
來的女郎看看身旁,似乎明白了什麽,有些嗔怪地對那婆子道:“都怪你不好。人家來見姐夫的,你們這樣,搞得姐夫以為我是來打架的。要是嚇壞了姐夫的廚娘可怎麽是好?還不讓他們都滾出去!”
“是,六小姐吩咐的是,是奴婢沒做好。”幾個大漢不用趕,連忙向外跑去,在店房門外呈雁翅排開,不動如松。
女子又對鄭嬋道:“這位姑娘,你不用擔心的,范公子是我姐夫,和我很有交情的。我是特意來見他的,你帶我去見姐夫好不好麽。”
那婆子呵斥道:“這是魏國公府六小姐!你個當下人的要是敢擋駕,信不信打斷了你的腿?”
“王媽,不許無禮!姐夫的下人,就是自己人,怎麽可以嚇唬人呢?再說出家人慈悲為懷,你們陪我出家,也該學會慈悲,不許動不動就講打講殺積累口業,罪過。”
出家人?
雖然從她身上感覺不出半點出家人的意思,但是離的近了,確實能聞到一點檀香味道。再加上對方報了家門,鄭嬋也就沒了疑心,連忙在前引路,將來人一路領到後院上房,人還沒走到房門口,就聽到陣陣琴聲順著風雨飄將出來,落入幾人耳中。
徐六的身形站住了,兩個婆子一左一右地撐著傘,但是庭院裡沒有遮掩,雨水還是會落到她身上。一個婆子連忙道:“小姐身子弱,淋不得雨,咱們還是進去吧。”
“不許亂來。這麽好的琴音,若是擾了就聽不到了,別說話,陪我聽琴。”
徐六就這麽靜靜站在院落裡,聽著房間內那悠揚的琴聲,直到一曲終了,她身上那件淄衣已經被打得半濕。衣服由於遇水而貼緊了身體,越發顯得她身形單薄。鄭嬋不懂音律,只是覺得琴聲好聽,若是讓她站在雨裡聽,自是萬萬不能。見徐六聽琴的模樣,她心裡莫名泛了個算,心道:這姐夫姐夫叫的真親,難不成不是姐夫是間夫?
這時琴聲漸漸停了,徐六這才在兩個婆子陪同下走到門前, 鄭嬋咳嗽一聲,叫了聲:“老爺。有位魏國公府的六小姐說是您的姨妹,在外面等著拜訪您。”
片刻之後,房門大開,范進快步而出,打量了一眼來的女子,連忙行個禮道:“不知六小姐駕到有失遠迎,實在是罪過。快點屋裡坐,六小姐身上淋濕了?雖然現在天氣熱,但是六小姐身體弱,還是受不得寒,嬋兒你帶六小姐去換身衣服。六小姐別見怪,我這也只有她有女人衣裳可以換,勉強將就一下吧。”
徐六點點頭,乖巧地隨著鄭嬋走進她的房裡。等到脫下淄衣的時候,臉上的蒙面巾便蓋不住。她先是朝鄭嬋點點頭,又充滿歉意地說道:“我長的醜,莫嚇到你才好。”說話之間,輕輕摘去臉上的面紗。
隨著紗巾掀動,鄭嬋才看到,那原本光潔白皙如同上好瓷器的巴掌小臉上,散布著幾個麻子。雖然不算很大,若是用上好的脂粉也可遮掩,但是落在這麽張臉上,總是有損顏色。見此情景,她心內沒了方才的嫉妒,改為有些惋惜,再加上徐六的模樣神色,總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更讓她覺得心內生出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感覺,心內暗道:“可惜了這個名門千金小美人,居然生了這一臉麻子看來老天爺不止對我心狠,對誰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