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海的院落內。
女人的哭聲,順著門縫飄出來,即使洪海罵了兩次也壓不住哭聲,反倒是越哭越凶。青筋迸起的洪海找了根棍子就待衝進去打,卻被洪承恩叫住。
只是半天工夫,老人的模樣就發生了極大變化,原本紅潤的臉色變得蠟黃,上面又多出了許多溝壑。挺直的腰板塌陷下去,精光四射的眸子變得渾濁無光。
原本黑白夾雜的發絲已然蒼白若雪,臉上多整個人仿佛在這半天光景裡就衰老了幾十歲,就連嗓門也變得低沉沙啞。幾位洪氏族人都有一種感覺,往日處事決斷的族長仿佛在縣衙已經死去,現在活著的,只是個老而無用的老朽。
“打人是沒有用的,自己的房子現在忽然說要給其他人住,換了誰,都不會歡喜。你為難她,又有什麽用?”
洪海將木棍隨手一丟,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壺茶碗乒乓做響,溢出的茶水,順著木紋流向地面。幾滴熱水落到洪承恩身上,他卻渾然未覺,仿佛就連觸感也已經喪失了。
“窩囊,真是窩囊!番禺的黎三仔,我記住他了!居然敢落井下石,要老子的房子。我給他!我全都給他!看看他有沒有命住在這裡!”
“房子……如果只是一間房子,就好辦了。”洪大貴哭喪著臉,在旁唉聲歎氣道:“不光是海叔你的房子,就是我們在城裡的幾間鋪子,怕是都留不住了。這些衙門公人平日不是與海叔很相善麽,怎麽現在出了事,沒人肯幫忙,反倒是都來我們身上斬一刀,這朋友也太不仗義了吧!”
洪承恩歎道:“衙門的朋友,就是這個樣子了,你以為他們會怎麽樣?講義氣,兩肋插刀?那還算什麽老公事?破財免災,只要能化解這一劫,幾間房子和鋪面都是小事,要緊的是我們的田。田是我們莊稼人的根本,只要有田就一切都有希望,沒了田地,咱們就全完了。”
收買高建功,只是洪家付出的開始而遠非結束。番禺、府衙的狀子還在公差手裡,並沒有拿給上官。如果南海這邊搞不動,那自然這狀子就沒有效力。既然在南海把戶籍問題定下來,這些公人就可以趁機落井下石,收割戰利品。
事實上就連南海本衙的公人也開始動手,向洪家索要大筆錢財才肯把這事壓下。即使是往日與洪家有些交情的衙役公人,這時候也隻認銀子很少講交情,更何況衙門裡真正有交情的很少,大多數因利而合,見到了利自然就放棄了義。
鄰縣及府裡公人的胃口更是大的出奇,番禺戶房的書辦,張口就是要洪海這所房子,否則就要把事情捅上去,要洪家清償這百多年的欠稅。
洪家人都知道,現在這些人提出的數字只是個開端,等到事情鬧開,來自家身上割肉的只會越來越多。百余年間篳路藍縷在城裡建立的一點基業,注定要被連根拔起,現在的問題是,鄉下的根基所在能保住多少,人又是否可以無恙。
雖然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該疏通的門路也開始操作,但是距離做成,還遙遙無期。衙門裡相關人員也會故意卡著,不讓事情順利做成,為的就是能從洪家身上多榨出幾文。
范進的態度是眼下極重要的關節,如果他可以高抬貴手,以其人脈和身份,洪家過關就比較容易。反過來,如果他堅持要把洪家釘死,現在洪家付出的這些代價,也沒什麽大用。
洪波叔侄就是在這種時候從外面回來,等聽了兩人的話,第一個跳起來的是洪大貴。
一向對范家的心理優勢,讓他沒辦法接受,現在自己家居然要被范進拿捏的事實。挽起袖子大罵道: “以往他們范家見了我們洪家,哪次不是點頭哈腰裝孫子,生怕咱們不高興,就砸了他全村的飯碗。就是范進這個混帳,給他們村子撐腰,才把我們害的這麽慘。現在還想要來拿我們的橋,跟咱們抖威風,我看他是活膩了!帶上咱們姓洪的,先去打死那個混帳再說!反正事情已經如此,也不差這一條人命!”
“混帳東西……給我坐下。”洪承恩的手腳不似平日利便,攔的有些急,人差點摔個跟頭,多虧一旁的子侄扶住才沒摔倒。他搖頭道:
“你……你這個樣子,爺爺怎麽放心把家業交給你。遇事不要這麽大火性,先要想想後果再動手。范進現在是在巡撫衙門做事的,你碰他一根指頭,就不怕給村裡招來官兵?現在這個時候還想著動武,那除非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
吃了爺爺一頓排揎,洪大貴也覺得很是無趣,低頭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又該怎麽辦是好?范進的話說的這麽死,分明是要逼死我們,咱們又能怎麽辦?”
洪承恩道:“他如果真的不想給我們留余地,只要客氣地把你波叔送出門,轉頭不辦事,我們又能怎麽樣?他肯這麽說話,實際就是告訴我們可以談,只是需要一個夠身份的人上門同他談。是我看錯了他,以為靠波仔大安,就能跟他講成交涉,現在想想,是把他看的太低了,這事必須我跑一趟。”
洪海道:“這不成!他一個後生晚輩,有什麽資格讓您老人家親自上門?論輩分,也是他該來拜您才對。”
“都什麽時候了,還談輩分?走吧,我現在就去,這事越早辦越好,越拖延,對我們就越不利。”
洪承恩身體健康,平日步伐很是矯健,可自從出了縣衙,他就覺得自己的頭在發昏,不但思緒不似平日敏捷,就連腳步也變的很是沉重。大腦並不能有效地控制身體,腳步變得既緩慢又笨拙,出門檻時險些絆了個跟頭。
洪大貴急忙尋了個手杖給爺爺,自己與洪大安左右攙扶著,費力地向范進住處走去。廣州的天氣既熱且潮,頭上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用手帕擦也擦不過來。
洪承恩隻覺得胸口在翻騰,早晨吃下去的食物,在胃裡翻滾著想要吐出來。頭顱仿佛變的既大又重,腦海裡一片混沌,隻想閉上眼睛在哪裡躺一會才好。左手隱約有些發麻,連帶著左腿都不如往日靈便。
大概是中暑了,這天氣太熱,又受了打擊,中暑也是情理中事。自己現在還不能休息,洪家的族人還需要自己這個族長為他們遮風擋雨,自己必須挺住……洪承恩顫抖著從身上摸了幾粒常備的避暑藥吃下去,勉強支撐著來到范進家門口,用力敲響了院門。
比起洪家人的狼狽,范進顯得悠閑很多,正在院裡喝著茶水,看著滿頭大汗的胡大姐兒一筆一畫的練著寫字。看到洪承恩進來,他亦未動身,隻做了個手勢,示意洪承恩坐下。
“進仔……我與你阿爹,也是老想識。那是個很厚道的莊稼人,村子裡誰有了難處,他都願意幫忙。在金沙鄉十八村裡,亦是有名的忠厚人物。老朽與他,算是平輩,不過年紀比他大些,一直拿他當個晚輩看,於你更是看的與大安一樣。我們金沙鄉是窮地方,不比那些富裕村子。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自己想吃飽,別人就得餓肚子。我是姓洪的,當然要為姓洪的考慮,為了讓洪家人吃飽飯不受欺負,做過一些錯事,不敢奢望你原諒,只是希望你明白,誰在我這個位置上,都會做一樣的事。因為我們窮,我們沒有太多的路可以走,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靠與天爭與人爭,一團和氣是活不下去的。”
“光是鄉裡爭出勝負沒有用,到了縣裡我們整個鄉也被人欺負。所以我希望金沙鄉出幾個讀書人,這樣我們整個鄉才有路走。你和大安念書都很好,又是同鄉。我希望你們可以一起去考試,一起中舉人、進士。給鄉裡修幾座牌坊,讓縣太爺見到我們金沙人也要想著,這裡是有進士有舉人的,不會把什麽役啊差啊,派到我們頭上。不過現在看……這事做不成了。”
“洪老,話不要說的太死,番禺一樣出人才。只要自己肚子裡有學問,在哪裡考,又有什麽區別呢?”
洪承恩感覺嘴裡有些乾,想要喝水,卻發現范進沒有給他茶喝的意思,就隻好咽了口唾沫。拿起手帕,在頭上擦著汗水,又看看四周。胡大姐兒已經知趣的回了房裡,院子裡除了兩個洪家三代孫,就只有范進。
見沒有外人,他才道:“南海縣尊是進仔的恩師,你自己又在巡撫幕下聽用,若是你肯開金口,這關我們一定可以過的去。大家都喝一條河的水,現在是該彼此照應的時候,非要看著洪家死,范家也未必多開心。”
范進不緊不慢地打開折扇搖動,“洪老,您這話我聽不懂啊。晚輩該怎麽開口,向誰開口,又該說什麽?要不,您教教我?其實你們洪家的交情不是很廣麽,縣學也好,衙門也好,到處都有自己的關系,現在去找找人,看看有沒有人肯幫你們。說不定找到條路子,事情就做成了也未可知。”
“我知道,人欠下的債是要還的。他們當初做的太過分,對你趕盡殺絕,現在想要你放我們一馬,確實不容易辦到。金口……很貴,但是我會盡力而為。”
洪承恩又咽了兩口唾沫,用盡力氣道:“如果洪家的田歸了番禺,對范家也沒什麽好處,不如這樣,我們把田寄到范家名下,這樣總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當然,這部分租子,還是我們來出。你們只要田,不交租。還有洪家在縣城裡,有兩個雜貨店和一個賣吃食的攤子,這三家店面有限,不算什麽了不得的生意,我會交給你們范家的人來經營,連裡面的貨,也歸你們范家支配。”
范進未置可否,隻冷冷道:“洪老先別說這些,你們這次打點官司,肯定要花不少錢。就算洪家家大業大,現銀也未必方便。如果你們有糧食的話,我可以幫你們聯系個買主。我現在幫中丞辦軍糧,正是需要糧食的時候,看在你一把年紀份上,如果糧食過的去,價錢不會讓你吃虧。”
原來還要糧食……洪承恩覺得自己的頭更難受了,他的精力幾以支持不住這樣的談判,甚至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暈倒。這次的中暑,似乎比以往哪次都嚴重,一陣陣天旋地轉的感覺,讓他直欲作嘔。
不能倒……不能在范家人面前倒下,一倒,就再也站不起了。他如是警告著自己,拚命在腿上一擰,隨後道:
“多謝好意,我會預備百十石糧食運來城裡,交給進仔你處置。至於賣糧食的銀子,就算是我們賠禮,還有我會讓波仔送三十兩銀子來,算是我們對范家的補償。波仔、大安,他們兩個不會下場。我們洪家不會用秀才身份,讓新糧長為難。至於衙門裡面,你想保誰當衙役隻管說,我會讓家裡的子弟回稟大老爺。 就請你看在咱們同飲一條河的水,范洪兩姓彼此通婚,族內多有親眷的份上,高抬貴手,留條活路。”
范進臉上終於見了笑容,“洪老,這話就說遠了。晚輩只是個白丁,連功名都不曾有,又有什麽辦法可想了?只能說幫著說幾句好話,至於能不能成功,我不敢做保,只能說盡力而為。”
洪承恩掙扎著站起來,不料左腿一軟,人竟是跪在了范進面前。洪大貴洪大安剛想來扶,卻被他推開。
“不用扶,這樣就很好。進仔,我知道我們兩家過去有很多過節,但是我活了這把年紀,看在我給你跪的面上,希望你把這些過節都忘了。金沙鄉五姓十八村,今後可以好好的相處,大家不要再搞窩裡鬥。你有本事,應該把目光放在外面,為整個鄉裡多拿些好處回來。只要咱們鄉富裕,就不會再為了一口飯大家打來打去。十八村聯成一線,於你我都有好處。”
“洪老,你這樣就讓我為難了,有話說話,搞這些幹什麽。趕快著扶人起來吧。信我會寫,至於結果……不敢保證。”
這個承諾,已經足以安心,洪家兩個孫子連忙著扶起洪承恩向外走去。剛剛走出范進的家門,身後的木門就在一聲悶響中牢牢關閉。
這大概就沒事了吧?洪承恩如是想著,一個沉重的包袱終於可以放下,讓他整個人都覺得輕松了許多,周身的力氣,也在這一時刻消失乾淨。他的目光看向遠處,眼神變得渙散沒有聚焦,猛地呼出了一口氣,說了一句不知頭腦的話,“小七嫂?你怎麽來了?”隨即人便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