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路走?洪前輩說什麽,我可是聽不懂了。范某又不是官府,哪能決定給誰留路或者不給誰留路?您是不是走錯了門,或是找錯了人?”說著話,范進已經坐在了洪家兩人對面,張開手中折扇不緊不慢地搖動起來。
在巡撫衙門做事,最先學會的就是體面做派。即便火燒眉毛也要維持八風不動的名士風范,是幕僚必修功課。何況眼下的局勢是范進佔據絕對優勢,他壓根不用著急,隻抱著看好戲的態度,看著洪家可以拿出多少誠意或者籌碼,再看看其所圖為何。
洪大安並不是一個交涉方面的人才,吭哧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讓一個一向被人捧在手心裡的文士向另一個其心底所鄙視的同道低頭討好,這無疑比殺了他更難受。從小生長於逆境的洪大安,並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挫折,也就越發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是洪波打破了僵局。他端詳著范進的扇面,“范公子這寶扇上畫功如此精到,不知出自廣州哪位名家之手?”
“見笑了,這是小生自己閑來無事,信手塗鴉之作,不入方家法眼。”
“不然,不然。這幅歲寒三友筆力雄勁,極有大家風范,洪某在文社裡見的扇面不少,能比起范兄這幅的卻是半個都沒有。洪某不才,生平最好好扇,不知范兄可否割愛,將寶扇轉售在下?”
“讀書人的事,說錢就俗氣了,洪前輩如果喜歡,范某本當割愛,只是這扇乃是故人相贈……”
“金沙鄉的糧長,我們不做了。”洪波的眼睛依舊看著扇面,仿佛說的還是這扇子的代價。
“家叔願意把糧長的位置交由范老,之前金沙鄉十八村輪番承役,洪家輪空已久。范老當糧長後,我家先承擔三年賦役,不管朝廷加派多少,抽丁幾許,都保證不擾鄉親。”
“我說過了,這扇子是故人相贈,范某也很為難啊,送了洪前輩,又讓范某怎麽見故人?再說這糧長……本來也只能南海人當,洪老還是去謀求番禺的糧長比較合適。”
“除了糧長以外,衙門裡的位置我們也會退下來,對外隻說是病休,位子由誰接手,當事人的舉薦很有分量。高二尹那裡也答應了,刑房管年要用二尹的人,衙役也是,但是幫役名額高二尹不插手。我洪家在衙門裡有三個人做幫役,雖然名冊上不在譜,但是每年幾十兩銀子,總還能混的下來。”
“糧長……衙役……這些東西或許洪老看的很重,可是我們是讀書人啊,難道也要和那些鄉老一樣,不分輕重?於我輩書生而言,天下事都大不過一個功名前程,前輩以為如何?”
洪波的臉色也變的有些難看,“范公子,廣州城內丹青妙手未必隻你一人,萬事不可太苛。”
“前輩,廣州城裡能做一手好畫的不少,但是肯為洪家做畫者,怕是也不會太多。張師陸也是一手好丹青,可惜你把他得罪了,他現在不但不為你畫,連帶別人為你畫,他也要在中間予以阻撓。再說,那些好畫手要價,現在的洪家也未必拿得出。”
洪家與高建功的交涉並不算順利,畢竟兩下之前並沒有什麽關系,也談不到交情兩字,唯一可以談的就只有利益。
上百年的積欠稅款如果真追下來,整個洪家家破人亡也未必清償的起。固然他們是受害者,是被當時的胥吏欺騙,糊塗地把自己當成了南海人,可是這種道理在衙門裡,是絕對講不通的。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這件事大事化小,
讓洪家繼續當南海人,當一切沒發生過。 在衙門這個地方,唯一可以講的通的道理,就只有銀子。高建功沒讓番禺縣的人直接介入,還是留了個交涉余地,其目的就是為了要錢。不光是高建功這裡,由於范進把呈文分別送到番禺和知府衙門,這兩處衙門也都離不開銀子打點。
洪家多年家業,頗有些積蓄,但是這次光是要打點這些關節,就要五勞七傷大損元氣。更為可慮者是高建功話裡的意思很明白,光打通這些關節還不夠,最要緊的關節還是在范進這裡。
這件事是范進鬧起來的,而且他還在巡撫身邊做事,如果不能把他收買,這件事就不會有了局。洪波心裡已經做好了大出血的準備,但是沒想到范進一開口,就先敲到了洪家的底線,他要的居然摘掉洪家功名。
對於洪家而言,錢沒了可以再想辦法積累,哪怕整個家族瀕臨破產,只要能出一個讀書人用不了幾年就能翻身。但是范進咬死了要洪家兩人放棄功名事業,從內心裡確實難以接受。
范進冷冷道:“我這也是為了你們好,場中莫論文,不是說你讀書好,就一定可以中的。考功名是需要花錢才能做的事,你們洪家接下來的時間,最主要的精力應該是想辦法賺錢而不是花錢。即使保留一個讀書人身份,又有什麽用呢?是準備著靠秀才身份抗稅,給新任糧長找麻煩?還是準備破釜沉舟積攢一筆銀子,去求取功名,繼續考試?小三關還好一點,到了鄉試的時候,戶籍問題向來容易惹是非,考生們瞪圓了眼睛找別人戶籍的毛病。被人糾出來冒籍應試,那時候瓜蔓累葛,只怕想要獨善其身,亦非易事。”
洪波沉默片刻,終於一咬牙,“我明天就像教諭請假乞休,未來幾科鄉試都不會應舉。秀才功名……幾次不去考,也就自然留不住了。至於大安,我想還要給他個機會,不管是在南海籍還是在番禺籍,總是有個籍可以去考。”
“這事說實話,我管不住。就算你答應我不去考,回頭自己又去,我難道還能阻止?不過醜話說在前面,如果鄉試時鬧出什麽戶籍上的笑話,別怪我沒提醒你問題有多嚴重。接下來,我們該談點實際的東西。這些年,洪家從我們范家身上拿走多少,我現在想要拿回來,不過分吧?”
洪波歎了口氣,“范公子,你也是鄉下出身,對咱們家鄉的事不陌生。地裡的莊稼養不活那麽多張嘴,為了自己活下去,就得從別人碗裡搶米吃,就算是親兄弟也沒情面講,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們都不是聖人,都得為了自己活下去想辦法。”
“前輩說的很對,我們都得為自己活下去想辦法,所以過去你們洪家厲害,我們范家沒有辦法,就只能聽你們吩咐。現在風水轉過來,也該輪到你們倒霉了。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你們威風時,沒想過給別人一條路走,現在走了下坡路,就要別人給你們路走,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別人,如果是洪老面臨此等情形,又該做何選擇?”
洪大安這時忍不住道:“說了這麽多,你不就是想要錢?到底要多少錢你才能答應不再追究,給個痛快話吧!”
范進搖搖頭,“我談的是公道,為什麽洪兄一開口,就提到錢上?原以為洪兄身為府試案首,光臨寒社必有高論。沒想到竟說出如此粗鄙之語!再談下去,我這小院就要被你搞的汙濁不堪,速速離去,出去時把門帶上!。”
洪長安在鄉裡本來是受人尊敬的才子,即使有時說的話不一定正確,鄉親們也會給他面子,對他賠笑臉。他表面上對誰都很客氣也沒有架子,實際上對身邊的人,基本都是抱有鄙視態度,所謂的客氣也只是自身的修養,並非真的把那些人當做可以平等交往的對象。
對於范進,他的觀感也大抵如此,於這個縣案首他並沒看在眼裡,尤其是在府試失敗之後范進選擇賣畫,於洪大安看來也是無能的表現。
於這種功利之徒,他並不怎麽看的起,即使對方有些小聰明,也無非是胥吏之才,上不了台面。今天能低下頭來求范進,純粹是被爺爺強派過來的差使,想著以讀書人的交情來交談,對方總不至於趕盡殺絕。卻沒想到范進不但直接翻臉,還搶白了自己一番,讓他的臉一紅一白,幾乎就要發作。
洪波接過話來:“范公子你不要以為,我們洪家真的沒路走。我們家的人也在衙門裡做事,不是不懂規矩的。按照大明規矩,外鄉人住在一處地方太久,是可以把這塊地算成自己戶籍所在縣的土地。人不一定要跟著地走,也可以地跟著人動,我洪家還是可以做南海人。如果到了那一步,大家怕是就沒辦法做鄉親了。”
“沒錯,但那是要買田骨,而你們如果查查戶房的底檔就知道,你們手裡只有田皮。洪家壩的田骨,可不在你們手裡。”
冷漠的態度,尖利的言語,如同鋒利的針,戳破了洪家最後一面盾牌。廣東田骨田皮分離嚴重,大多數時候交易田地,都只能買賣田皮,因為田骨的主人要麽找不到,要麽即使找到也不大清楚自己名下到底有哪些地產。
洪家那片淤地本來是無主的,開墾之後應歸洪家所有。但是當時洪家初來乍到,諸事不熟,只能聽胥吏擺布。再加上貪圖著少交些稅,少服些役,就在幾份文書上按了手印。結果那幾千畝淤地的田骨,都在衙門幾位書辦吏員以及當時縣令身邊的長隨、門子手裡。
等到縣令升轉,土地出售,幾經流轉現在這些田骨在誰手裡,就是件很難查證的事。洪家手裡有的只是田皮,想要享受這個把地改成所在籍的正策,就很有些難辦。要想徹底解決,非得官府裡大有力量的人出面幫忙,才有可能做成。
事情雖然不容易做,但總是個希望,在談判的時候,亦是洪家最有利的砝碼。洪海這種在刑房裡幹了半輩子的老公事,才在絕境中想到的辦法,想來范進這個書生根本沒可能知道,靠這個籌碼,足以在談判時挽回局面。不想,范進竟然連這一條後路都已經考慮進去,且事先堵了個嚴實。
洪波最後的殺手鐧被化解,饒是他向來善於辭令,此時卻也無話可說。
范進冷冷說道:“你們要說的,應該已經說完了,我的話也已經說完。你們想要我的扇子不是錯,但是你們的態度讓我不滿意,所以這扇子我不會送給你們。現在請離開我的院子,馬上!對了,洪前輩,我覺得你已經不配這頂儒巾,若是稍有廉恥,出門之後,就把儒巾摘了,不要再給我們讀書人丟人現眼!”
胡大姐兒在房間裡,將頭靠在窗邊,用手緊捂著嘴,用心聽著外面的動靜。對於洪家人,她實際也是有些怕的,即使可以揮殺豬刀嚇人,也不敢真去招惹這些土霸。像范進這麽訓斥洪家人, 還是第一遭。
興奮的胡大姐兒一手捂著嘴,另一手緊緊握成拳頭,在心裡默默為范進鼓勁,又在想著:這個威風的男人,是我的相公呢。他和我已經合為一體,他這麽威風,我就有面子,我早就想過,進哥兒是最好的……
過了許久,直到外面沒了動靜,她也沒敢亂動,生怕是外面的人還沒走,自己冒失的出去,丟了進哥兒的臉。
直到房門被拉開,范進從外面進來,她才確定人已經走了,興奮難奈的胡大姐兒一把抓住范進的胳膊道:“進哥兒……你剛才……剛才,真是太威風了!我們小范莊的人,也有這麽威風的一天,把洪家的人全都踩在腳板下面!”
范進笑了笑,拉著胡大姐兒在床邊坐下,“你的男人怎麽可能不棒?區區洪家,又算個什麽東西!在小范莊那種地方,看他們自然是無可戰勝的龐然大物,現在我們是在廣州啊,這種土棍,也不過土雞瓦犬。所以說,人一定要開闊眼界,到更廣闊的環境裡住。如果一輩子住在村子裡,目光就看那麽遠,行事看事就都脫不了小家子氣。”
胡大姐兒聽的似懂非懂,但是人被喜悅的情緒支配著,並沒去體味這些意思。而是關切問道:“進哥兒,你把他們罵走了,事情可怎麽辦?”
“你就是太實誠了,不把這幾個小卒罵走,正主又怎麽會來?以後要學聰明一點,否則的話是沒辦法做生意的。洪承恩……到了這個時候了,做主的當家不露面,還打發小的出來,當我范進是什麽?我們就在這裡等他,看著他幾時上門,又帶來多少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