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范長旺臥房內。
范妻看著丈夫拿著那篇范進手書小錄在手裡端詳個不停,納悶地問道:“你這老東西左右不過是認識三五個字,還裝起讀書人來了?連孫兒都不看的東西,你拿在手裡看了半天,還能看出什麽花樣?這范進的膽子也忒大了一些,在咱的大范莊的地頭上,訓斥咱們自家後生,志文被他氣的面皮發青。我看他眼裡根本就沒有你這個族長,等到明天非得給他點顏色看看,要不然他非以為咱大范莊沒人了,他們小范莊將來怕不騎在我們大范莊的頭上!”
范長旺卻不理會老妻,直看了良久,才把小錄用心的放在桌上。明代此時的社會風俗對字紙格外愛惜,認為胡亂丟棄踐踏字紙,會得罪文昌帝君,影響自己的前程。是以不管對范進謄寫的小錄如何不滿,也沒人敢真把它撕碎。
范家長孫范志文垂頭喪氣的站在爺爺對面,他作為范家長孫,又過了縣試,平素在家裡極是得寵。可是今天爺爺看過小錄之後,連罵了他幾頓,態度竟是少有的嚴厲,讓已經成家立業的他,很是有些難堪。但家規森嚴,長輩訓斥小輩不管對錯,小輩都必須承受,他也沒什麽話可說。
他並不認為,這種態度與這篇小錄有關系,畢竟爺爺不認識字,怎麽可能看的懂。隻怪自己做的不夠好,如果能夠中了秀才,那不管做什麽,都不會被罵。可是看到爺爺如此愛惜這張紙,他還是有些疑惑,自己一個讀書人都看不出什麽,爺爺又能看出什麽妙處?
范長旺端詳著自己的孫子,“范進留下的這篇文章,你肯定是看過了,有什麽話想說?”
“回大父的話,孫兒沒什麽話可說。這篇文章確實做的好,怪不得可以中試。孫兒看了之後,受益非淺,到場中下筆時,就多了幾分把握。但這文章不管多好,都與九叔無關,他最多隻是謄錄一遍,於其中精義未必就能領會多少。依孫兒看來,九叔原本還是個敦厚性子,可是近兩年性情大變,頗有些急功近利,且牙尖嘴利心術不正。恕孫兒以小犯上,九叔如果不能修心養性,怕是難有什麽大成就。”
范長旺的妻子心疼孫子,也幫腔道:“我看孫兒說的對,范進不過是仗著有個殺豬的賤丫頭倒貼,就來欺負我們。孫兒別難過,趕明個祖母為你想辦法商借幾個錢,也買幾本這個書,隻要這一科你中了功名,這點債又算什麽。”
范長旺哼了一聲:
“還是把這幾個錢省下來修祠堂吧。志文,爺爺一直覺得你聰明,讀書又用功,是我們村子更是我們家的希望,現在看來,卻是我看錯了。你看了半天,就只看出來這個?范進說的沒錯,咱們大范莊這幾個後生,就算讀書有成,又有什麽用處?讀書是手段,卻不是目的,可惜我們大范莊花費許多銀錢供養書生,還不如小范莊的人看的透徹。你當范進這文字,真是寫給你們看的?他分明是寫給我看的。”
“老東西,你又不懂文章,寫給你看做什麽?”
“老太婆,你個婦道人家有什麽見識?我雖然不懂文章優劣,但是卻等字跡好歹,你且看看,這一筆乾淨漂亮的字,志文他們誰寫的出?老夫雖然沒考過科舉,但是好歹也做了這麽多年甲首,考場規矩略有所聞。考秀才不光看文章,也要看墨卷功夫,志文,你的年紀比范進大了將近一倍,可是論起筆頭來,怕是反倒要比他來的遜色。論起心機來,那就差了一天一地,等你到了爺爺這個歲數,
能鬥的過范進?” 范志文臉上一紅,他於書法上很下了些苦功,但是與范進這一筆小楷相比,實在差了一天一地。半是羞愧半是不甘,范志文漲紅了臉,頭慢慢低下去,房間裡沒人說話,門外陣陣哭聲,就順著風飄了進來。
范長旺的煙袋指向窗外,“我們不提做文章,再提做人。小七嫂今晚上又犯了瘋病,來咱們門上哭鬧,你可能把這個婦人打發了?”
范志文面上一紅,“大父,孫兒無能……七奶奶是個婦人,孫兒一個男子……”
范妻也道:“咱們孫兒是個念書人,怎麽對付的了一個瘋婆子。那潑婦是出名的難纏,為了她死鬼男人留下的十畝田產,還鬧到過縣裡。官司輸了,就來門上要死要活,依我看,讓大媳婦出去把她打走就是,孫兒出面不是壞了讀書人的體面?”
范長旺搖搖頭,“婦人之見。我供志文讀書所為何事?還不是為了家裡有個讀書人,好支撐著門戶,不受外人欺負。為咱家多置辦些產業,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就他這個窩囊樣子,就算中了秀才,能讓咱家多收幾處田地?中了舉人,就能讓咱家的銀子多過皇帝?今天若是范進在,這小七嫂他就能打發!”
他看看無地自容的孫子,揮手道,“你下去好生溫書,那什麽小錄,我想辦法,湊銀子為你買一份。這一科你用心考,若是祖宗庇佑考取功名,爺爺砸鍋賣鐵也供你進學。要還是考不中……就去尋個館教書,已經成家立業的人,也不能一輩子讀書,該是做點正事了。”
范志文對於小七奶奶也頗為熟悉, 仔細聽來,她今天的哭聲比往日更慘,忍不住指向窗外,“大父,那邊要不要孫兒去……”
“你去能做什麽?隨她去吧,我好歹也是本村族長,她一個沒兒子的寡婦,還能翻起什麽風浪來?任她怎麽鬧,我不怕她。”
烏雲遮住月亮,天地間一片漆黑,不見半點光亮。冰冷的雨水,透過茅草縫隙,落到木盆之中丁冬做響,范進抱膝靠在牆邊,將就著入眠。心內不由暗自揣測,當日鐵馬冰河入夢的陸放翁,是不是也是被雨水攪的無法入眠,於是有千軍萬馬大殺四方之想?
晚上由於有豬大腸下飯,范進難得的吃了個飽,范母和胡大姐兒都隻吃稀飯不肯與他搶大腸吃。兩人加起來沒有他一個人吃的多,卻都笑的格外甜。就算為了自己的母親能夠敞開吃肉,自己也得要想辦法了。
今天在學房說的話,以及留下的墨卷,就是自己下的藥引,如果范長旺不是太蠢,應該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范家莊想培養讀書人,自己則是最合適的人選。范長旺當然會對自己孫子有偏愛,可隻要他腦子沒徹底壞掉,就該知道在范志文和自己之間,誰才真正能維護宗族利益,不受外人欺負。
他要是想明白了,明天就讓他先把自己家的房子修了……,祖宗祠堂的事,又哪比的上自己重要。他要是想不明白……那將來就別怪自己對他不關照。
夢裡的范進重又回到了前世自己熟悉的舞台上,唱的正是那出范進中舉,隨著演出進行,台下陣陣掌聲響起,他唱的就更為起勁:“目不識丁莊稼漢,敢說老爺是瘋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