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大約到了黎明時分,便收住了勢頭。直到聽不到雨打木盆之聲,范進才算真正安穩的入眠。但是沒睡多長時間,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把他從美夢裡叫醒的,正是自己的母親,而在母親身後,則是個四十幾歲滿面惶急的男子,范進一見之下立即認出來人身份,隨即又很有些奇怪。“堂兄,你怎麽從大范莊跑來了?如果是為祠堂的事,也未免太急了些吧?”
來人正是范家族長范長旺的長子范達,亦是未來大范莊甲首不二人選。他為人遠沒有其父精明,沉穩也不夠,或許是因為趕路,或許是因為焦急,頭上已經滿是豆大汗珠,一邊用胳膊猛擦,一邊道:
“兄弟,禍事了!我就知道,祠堂不會無緣無故塌掉,果然,這不眼看禍事就要臨頭。咱們攤上人命官司了,這鬧不好,是要傾家蕩產的!”
范進聽到人命二字,神色一振,忙道:“堂兄且坐下,待小弟把這水倒了,我們再說話。”
“這水我來倒,不勞兄弟動了。你這房子……別擔心,隻要這場禍事過去,兩天之內,我包你這房子重新翻蓋,不用你出一文的工料錢。”
范進等到范達再次回來,才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我這剛剛睡醒,也聽的不甚真切,怎麽又鬧了什麽人命?村子裡有誰酒後撕打,打出人命來了?”
“若是那樣,我倒也不這般急,實在是禍從天降。小七嬸,她……她竟然吊死在我家門首了。”
大小范莊離的近,小七嫂的事,范進也不陌生。她是個逃荒來大范莊的女人,被大范莊的老光棍范長根收容,後來就成了他的老婆。范長根當時年紀已經不小,樂極生悲,兩人做了夫妻,卻還不等生出子女,小七嫂就成了寡婦。
范長根名下,原本有十畝田地,靠著這些田產,小七嫂勉強可以維持生活。可是范長根死後不久,范長旺就召開族老議事,以范長根無後,小七嫂年少不能久守,將來改嫁不能帶走范家族產的名義,對范長根的田產做出處置。將這十畝上好水田硬是定成族田,歸全族人享有。
這種禍害一個人,造福全宗族的事,自然不會有人反對,於是在小七嫂哭鬧反對的前提下,全族表決通過,將小七嫂的田產歸為公有。小七嫂本人因為不是范姓之人,隻能享有每月一點微薄的供養口糧,自己還需要參加勞動。
在宗族社會,這種吃絕戶的事屢見不鮮,小七嫂娘家又沒人,當然爭不過。到縣裡告了官,官府卻連動問都懶得問,隻是發回鄉裡去斷,最後也沒斷出什麽名堂。為這事,小七嫂經常去找族長范長旺鬧,還挨了幾次打,據說人也變的瘋瘋癲癲,總說洪總甲佔了她的便宜卻不肯為她出頭,是個禽獸之類的話。總之,這種瘋婦汙蔑總甲的話,是不可信的,沒人會去聽。
官府不給做主,宗族裡大家也都爭著說她不對,對於一個外鄉女子來說,除了鬧也就沒了什麽辦法。范長旺亦是個忠厚性子,每次小七嫂來鬧,都隻讓家裡的女人出去打,從不放狗咬人。小七嫂鬧了幾次,人們早就習以為常,沒想到,這回鬧到出人命,這便是了不起的大事。
大明雖然有吏不下鄉之說,但這隻是指通常情況,一旦賦稅力役不能按時征發,或是出了什麽大案,吏員依舊會領牌票下鄉。這些人如狼似虎,所到之處向來是抓雞牽豬,細糧寡婦皆難幸免。人禍堪比之台風洪水等天災,於鄉間便是不堪負荷的重擔。
何況人命案向來是三班六房發財的機會,若是支應不好,怕不是傾家蕩產就在眼前。范家沒有讀書人與縣裡交涉,范達此來,就是來討個救兵。 “你是知道的,我這人沒用,見到官差連話都說不出,你讓我怎麽敢回話。兄弟,你雖然沒有功名,但卻是讀書人,腦子靈活能說會道,阿爹說要想跟那些官差辦交涉,最後就隻能靠你。兄弟,這個忙你是一定要幫的,洪總甲最近正尋我們的短處,希望好好勒踉勖欠妒獻謐澹獯穩羰敲桓齙昧Φ娜稅鋨歟勖鞘且源罌嗤返摹!
范進卻不緊不慢,沒有絲毫焦急。“堂兄,你說的事,我明白,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個白身,老爺面前回話多有不便。再說洪總甲那等凶人,又不曾來犯我,我若是去撩他,必被他記恨上,小弟怕是招惹不起啊。再說,平素大范莊的鄉親對我也頗有微詞,誰家丟隻雞少條狗,也沒少來問我。若是這事我出頭,卻不合你們心意,最後又賴在我頭上,那豈不是自討苦吃?依我看,志文賢侄學問最好,人品又端正,且過了縣試, 與太爺有個師生之誼,由他出面應酬官差就可,又何必舍近求遠。”
“兄弟,現在是救命要緊,咱們平素縱然有些嫌隙,總歸是姓一個范,你不能見死不救。你侄兒是什麽脾性,你還不清楚?三棍子下去。也未必能叫一聲,遇到官差怕是比我還沒用,要想救命,就隻有你了。且看在咱們一筆寫不出兩個范字面上,千萬不要見死不救,事情不管最後什麽結局,也保證沒人怪賢弟就是。”
范母這時也道:“進仔,你堂哥說的在理,我們姓范的總是要幫姓范的,不能讓外人看笑話。你且去看看,能說上話便說一句,說不上也沒人能責怪你什麽。”
“既是娘有命,兒子不敢不聽。不過堂兄,昨天又是下了雨,路上委實泥濘難行,小弟這鞋可是剛換的,且等地乾之後,再做計較。”
范達二話不說,將身子一矮,“賢弟,事情不等人,你且上哥哥肩上來,哥哥負你到大范莊去。”
范母見范達負著兒子走出房門,向外疾奔,忽然追到門首喊道:“乾糧!進仔,你還沒帶乾糧呢。”
不多時,范達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嬸母,乾糧的事不必急,賢弟就在莊上用飯,再讓人送一份吃食到嬸母家裡,不會讓賢弟受委屈的。”
范母微微一笑,轉身關上房門,自言自語道:“真是老天開眼,大范莊的那幫人也有今天!若是敢不好好招待我兒,這場人命官司,就叫他傾家蕩產,家破人亡。不過事情牽扯到洪總甲,確實不好辦,那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也不知進仔,能否應付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