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的萬歷天子,亦是一夜未眠。初時是緊張加上興奮,並沒有困意,直到三更天時才剛剛有了幾個瞌睡,可是不等入眠,又被母親慈聖太后李氏叫起來吩咐:
“該起了,不能再睡了。皇帝有賴床的毛病,起床氣又大,身邊的人都不敢叫你。明天是國家掄才大典,早早的就得起來穿戴準備。殿試為國選才,這是大喜的事,皇帝第一不能遲到,第二不能帶著氣,否則張先生第一個不答應明白麽?”
“皇兒明白。天色不早,母后正該休息,不必在此勞心勞神。”
“皇帝只要管好自己,不必操心哀家。這萬裡江山是姓朱的,母后不上心,你不上心,別人又怎麽會上心?老百姓都知道當皇帝好,其實沒幾個人知道,當皇帝是個苦差事。這種事對外人說也沒用,自己心裡有分寸就行。能吃苦愛吃苦的,便是洪武爺爺那等明君,貪圖享樂以此為苦的,便是個敗家子。哀家問你,張先生囑咐你的事,都記下了麽?那是大事,不能忘。”
“母后放心,先生吩咐的皇兒都記牢了。母后吩咐的,兒也記著呢,張師兄要進一甲。”
李太后滿意的點點頭,臉上帶了幾分讚許的笑容。“皇帝好記性,這次張先生借殿試設考場,你們君臣之間的戲一定要唱好,不能出紕漏。按張先生的意思,自家子弟,隨便中個功名就好,不挑名次。那是先生厚道,咱們可不能如此薄待忠良。太嶽先生為國操勞很不容易,別人對的起我們,我們也要對的起人家,這樣才有大臣為你出力報效。就像那說嶽裡一樣,嶽鵬舉為大宋立下汗馬功勞,大戰愛華山八百破十萬,這樣的將軍,若遇到明主何愁江山不興?可是呢,大宋怎麽就亡了?還不是皇帝昏庸,身邊容不下這樣的忠良,連這種忠臣都要加害,還會有人為他賣命麽?”
“母后說的是,皇兒記下了,皇兒一定要做個明君,不能做糊塗人,不能讓張先生寒心。”
母子之間雖為骨肉至親,但是親情卻極寡淡。萬歷從小就與生母不親,而親近養母陳太后,李太后對這個兒子也是當皇帝多過當兒子,少了幾分母子間應有的親近。說過公事,竟是無話可說。
過了好一陣,李太后才道:“時候不早了,哀家要去看看你兄弟睡的怎麽樣,他歲數小,夜裡愛踢被子。現在雖然入了春,夜裡還是涼,萬一凍著了不得了,皇帝且好好準備,切記不可忘了張先生囑咐。”
“皇兒恭送母后。”
母親一去,萬歷點手將張誠叫了過來問道:“張誠,朕問你個事,你得跟朕說實話。你說,張先生安排兒子下闈這事,是對還是不對?”
張誠看看左右,此時終究是深夜,除了孫秀、客用等幾個心腹太監便沒了他人。他壓低聲音道:“奴婢有句話,不敢說。”
“朕赦你無罪,隻管說就是了。”
“奴婢覺得,這科舉乃是大事,亦是貧家子弟改換門庭的希望。奴婢在家裡時,曾聽老人說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天下的讀書人,都是為了這個才在家閉門苦讀,只等一朝發達為萬歲效力。那些人無錢無勢,有的只是滿腹文章,下場應舉就是他們唯一改換門庭的機會。像張二公子這樣的人下闈,誰又敢不錄他?錄了不算,還得要他做鼎甲,張公子中了鼎甲,就得有一個十年苦讀的寒門學子選不上,這對他們不公平。前朝大臣之子避嫌不下闈,就是為了給科舉留一個公道。張先生的公子,學問自是極好的,中一甲本沒什麽不對。可是例不可開,奴婢只怕從這裡開了頭,以後各位大員都讓子弟下闈,那些人先有了功名,再靠著祖父輩關照放了好缺,還有多少好位置留給那些寒門學子?奴婢以為,張公子下闈好有一比。”
“比從何來?”
“小梁王柴貴奪武狀元。”
萬歷臉色一變,厲聲道:“放肆!你這狗東西,把朕的師兄比成什麽人了?”
“萬歲饒命,奴婢一時失口,比擬不倫,萬歲爺爺恩典。”張誠跪倒在地,連連磕著頭,萬歷怒道:“你可知朕若是把你的話告訴馮大伴,是個什麽結果?混帳東西!朕讓你說話,你便敢信口胡說起來?像你這樣的人,朕看早晚是要鬧出大亂子的。來人啊!押著這狗奴才去禦馬監,從今天起,讓他跟那幫子武監禁軍廝混去,離朕越遠越好!”
孫秀、客用兩人架起張誠向外走去,大殿內隻留下張誠一聲聲哀告求饒的聲音。萬歷的目光望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再看看室內,幾盞燈燭勉強維持著光亮與黑暗進行搏鬥,維持著最基本的照明。
以皇帝的身份論,宮裡的陳設略失於簡單,就連燈也不怎麽亮堂。萬歷自己也抱怨過,宮裡太黑,晚上不利於看書。接著就被恩師和母親分別批評了一回。按先生的說法,如今國用不足,皇帝為天下表率,應該帶頭節儉,節約開支。這話原本是不錯的,可是聽張誠說,先生家裡燈火通明,燈燭之費不知幾許,卻不知是真是假。
一個可以確定的事實是自己只要在先生那裡說錯了話,母親就一定會知道,可見是先生告訴母親的。對比起來,同為學士的張四維先生人就聽話多了,不但不會把自己的請托告訴母后,還會順著自己的心意辦事,比如這次把范進點為會元,就做的很對自己心思。
至於殿試……這次自己與恩師聯手做局考驗群臣,自己也正好借這個機會,考考那些大官。一想到那些平素老謀深算的大臣,這次即將掉進自己與恩師聯手挖的坑,自以為是考官,實際卻是考生,萬歷就忍不住想笑。
從小與父親的關系很冷淡,萬歷最崇拜的人,其實是那個從來沒見過面的祖父。根據一些宮中老人的描述,爺爺若乾年躲在深宮修道,卻能把朝局牢牢把持在手中,夏言、嚴嵩等號稱權傾朝野的首輔,在祖父彈指一揮間,全都煙消雲散。太平天子不能追求武功,便去追求文治,洪武過於辛苦,皇帝當的好似老農,如祖父那般,才是真正的帝王生活。
初生牛犢不怕虎。人在這個年齡,本來就容易不知天高地厚,何況是人間帝王。皇帝的年齡本就在中二期,比同齡人多看了一些書,又見識了一堆人精。讓張誠去通了個消息就運做了一個會員出來,這次和恩師聯手做局,便認定自己天賦異稟,擁有著千古一帝的水平。一直生活在張居正羽翼之下,認為自己離不開先生庇護的萬歷,第一次有了自己出來獨當一面的想法。
在他的心目裡,張居正是類比神祇的存在,不管天大之事在先生面前總是無事。這次張居正搞的測試卻讓皇帝看到,原來恩師也不是無所不能強大無比,他一樣需要臂助,一樣需要別人的幫助才能成事。
心中的神國,有了一絲動搖。
看了看殿中陳設,萬歷越發覺得,自己的住處太過寒酸。那些親信的小太監無聊時,最喜歡談的,就是前朝皇帝宮中如何闊氣,擺設如何奢華,比起那些太監口中的皇宮,自己住的,就只能算是破瓦寒窯。即使是同居於宮內的手足兄弟朱翊鏐,也比自己的住處好的多。
他感受的到,母親對兄弟的愛,其實是比自己多一些的。這也與自己從小親近仁聖而與母親疏遠有關,但不管怎麽說,看著母親對弟弟不吝錢財,到自己頭上就諸般克扣,萬歷心裡多少是有些芥蒂的。
一樣住在宮裡,兄弟那裡就想有什麽有什麽,看書玩耍都不受限制,自己看什麽書,卻都要母親先審核。就連用錢上,兄弟用錢也比自己方便,雖然都是孩子使錢使不出大花頭,可是這感覺總是不舒服。就像現在,兄弟可以在宮裡睡覺,母親會關心他是否踢被子,而自己就只能守著空蕩蕩的宮殿,做個寡人。
在這寂靜的夜裡,一些惡念如同雜草在萬歷心裡瘋狂滋生,讓他覺得這宮中幽暗不明的燈燭更加可惡。不過他也明白,如果自己把這些燈燭拿走,房間裡就會徹底黑下來。自己需要光明,就離不開燈燭,不管它是否那麽亮堂。自己不是昏君,不能像說嶽裡的高宗那樣,那是不對的。自己只是想……給房間裡加點燭,讓屋子更亮堂一些,這總沒錯吧?
萬歷如是想著,隨即又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了許多偉光正的理由,越發認定自己的想法和行動於國於民大有好處,對恩師也不算相負,於是便更加心安理得起來。
讓我們把時間再轉回凌晨,站立於皇極殿前的范進,觀望著眼前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寬、五楹深的金鑾寶殿,心內並未生出什麽大丈夫當取而代之的情懷。心中所想,只是這次進入大殿能拿到什麽,未來又該向什麽方向走。畢竟即將成為大明飛禽之一,總得想想該怎麽飛。
此時舉子來的已經越來越多,於丹陛之下開始排列隊伍。會試的名次,在這個時候就能發揮作用:舉子們的隊型是按照會試名次排列的。范進這個會元當仁不讓站在隊伍最前端,身後是這一科二百四十三位未來飛禽。
一陣春風吹來,吹動著鳥王范進頭上的飄帶,衣袂隨風擺動,著實稱的起玉樹臨風,瀟灑不凡。
此時文武官員已經陸續趕到,除去各位已經進入內閣等待讀卷的讀卷官外,剩余官員在這個日子不會缺席。大臣們按著文武班次站好,頭戴八梁冠飾以貂蟬籠巾的勳貴,雖然權柄已經大不如前,但是在排班中,依舊以超品身份居於最前。對於這個逐漸失去地位的群體,或許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找回一點祖宗威嚴。
勳貴中一些人偷偷向范進看著,由於有糾察風憲的存在,不敢大聲說話交頭接耳,但是一些小動作其實是禁止不住的。陸續有人向著舉子這邊看過來,打量著這群新科舉子,其中目光主要也是落向范進身上。
而在另一支隊伍裡,范進可以看到恩師侯守用、花正芳……還有一些並不熟悉的人,也向自己投來友善的目光。不知是恩師的朋友,還是張四維的門下子弟。
負責帶領舉子們上殿面聖的禮部官員,是帶慣了舉子的,對這些人原本不是十分在意。可此時看著范進的模樣也著實有些發愣。過了一陣,其走上前去,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飄來,這名官員聞了聞,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在范進面前小聲道:
“南海范退思是吧?在下禮部員外郎穆尋之,曾於鳳磐公門下聽講,咱們是至親的師兄弟。一會隨著我走,不要失儀,也別害怕。其實殿試比會試要容易,只要心裡別害怕,就不會出差子。”
他負責教授舉子演禮,是以是在場眾人中,少數擁有說話特權的一個。
望著范進的背影,一乾舉子心思各有不同,或有羨慕或有憤恨或有不屑,但是眼下即便是張嗣修這種二代,心情其實也很是緊張。自顧尚且不暇,沒人顧的上找范進麻煩。
殿試因為是天子親策,在發策時都會表態:“朕將親覽焉”。是以真正的閱卷者稱為讀卷官,由閣臣、六部尚書、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職官連同詹事府、翰林院堂上官共同組成,基本代表了一個朝廷地位和學問最高的那一部分人。由他們做出的裁奪,代表著帝國的最高意志,一旦做出決定,就無從更易。
在這些人裡,又以閣臣決定取落,是以所有考生的名次都捏在閣臣手裡。張嗣修在考生隊伍裡,等於是以父錄子,就連殿試題目,他昨天已經做過了。 可是張嗣修的心情卻一點也放松不下來,老爹好面子,自己若是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那下場比罷黜還要慘一些。抓緊時間,把那篇稿子記熟……再記熟,千萬不能出差錯。
啪啪!
淨鞭聲響起,熟知朝儀的張嗣修知道,陛下登殿了。
文武大臣先行上殿磕頭拜見皇帝,隨後由禮部官帶領舉子在殿外丹墀,揚塵舞蹈唱讚拜見。
萬歷坐在禦座上向外望著,看不清具體的模樣,但是可以想象的到,為首的書生就是范進。這個書生,才是這次殿試的真正題目,那些讀卷官,才是真正的考生。一念及此,少年天子因為這次考試的內容,而莫名興奮起來,身體微微地動了動,直到馮保咳嗽兩聲,才又盡量放穩了坐姿。
此時,殿試題目已經發到考生手裡,考生行五拜三叩頭禮謝恩,隨後便來到臨時布置的試桌旁落座,準備進行自己學子生涯中規格最高的一場考試。范進的位置是在大殿裡距離禦座最近的位置,皇帝可以隨時看見他,他卻不能看皇帝。坐定身形,低頭看向題紙,只見題目為:天下之政出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