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稅監於明代是京城裡最肥的幾個缺分之一,凡是外來貨物進內城者,必到崇文門稅關交稅。包括水路來船,也要到此納稅。
戶部、錦衣衛都在此設立了自己的稅卡,進入內城的商人,既要在戶部的稅官處完課,又要交一份錦衣衛收取的稅收。如果此時在大明朝搞個最受人痛恨雕塑排行榜,崇文門鎮海寺的鐵龜排名肯定超過紫禁城的獸吻。
一乾身懷武力的商人,可以在沿途與匪徒搏鬥,到了大明錦衣官校面前,就得乖乖的把銀子交出去。不但不能反抗,還必須注意態度和藹,注意用詞文明禮貌。否則隨時可能因為態度問題,被抓到衙門裡進行思想教育,時間不定。
京師內城的酒類飲料消耗是個驚人數字,每天都要經外埠向城內運送大量白酒,酒稅亦是崇文門稅關重要收入來源。崇文門外的通道,也因此被稱為酒道。外來的酒進京之後,由崇文門裡十八家酒坊負責統一收購,再行發賣,不問可知,這些酒坊背後,自然有足夠分量的人物站台,每天的收益也頗為可觀。
此時早飯剛過,每家酒坊外,排隊交酒的商人,已經站成了一條龍。酒坊夥計漫不經心地看著秤,隨口報出個分量來,付出些錢。酒商並不敢與這些夥計爭秤,就在酒坊附近,幾十個錦衣衛站在那裡,誰又敢多說一句。
名為聞香坊的酒坊大門,此時忽然打開,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男子,滿面通紅的從裡面走出來。其相貌本來還頗為俊朗,可是喝多了酒,滿面鮮紅如血,兩眼滿是血絲的樣子,就有些難看了。方才在彰儀門想看馬車的大漢,這時正站在這年輕人身邊,小心地攙扶著他,邊走邊囑咐著:“馮大老爺慢點,留神腳下。”
這年輕男子頭戴無翅烏紗,身上穿的是一件大紅麒麟服,腰挎一口烏鞘繡春刀,一看可知,是錦衣衛中身份尊貴的人物,畢竟麒麟為超品勳貴朝服,能穿這種衣服的錦衣武臣,身份低不到哪去。像這麽年輕的,就更少見一些。
幾個錦衣衛連忙跑過來攙扶,卻被這人左右一推。“扶什麽?我是堂堂武舉第一,這點酒還能把我放倒……厄!這小娘皮不好好的在南邊待著,今天說進京,明天說進京,結果害我在這等了這麽多時辰,真是……厄”說話間,又是一個酒嗝。
回頭看了一眼酒坊,想著酒坊掌櫃愛女的一身細皮嫩肉,又看看有旁的大漢。“劉汝成!你說那廣東亞魁車上,有個美得不像話的武伎?這話要是假的,害爺們白吹一陣冷風,我把你連你家大哥一起塞到詔獄裡去,讓你嘗嘗錦衣衛的手段。”
那漢子平日是個凶神惡煞,這時卻是比孝子賢孫還要恭順,賠笑道:“小的怎麽敢騙馮大爺。若是當真不美,您就剝了我的皮。”
“剝皮?剝皮好啊,這活錦衣衛差點,活太糙,東廠裡才有正經的手藝人,那皮剝的,整張的皮沒有半點包含,那才叫個手段……哪天我帶你看看,讓你小子開開眼。”
一陣涼風吹來,男子酒意上湧,張口便將方才在酒坊裡喝的烈酒連同吃進去的肉食以及那位掌櫃愛女嘴上胭脂,一發吐到了這名為劉汝成的大漢身上。大漢臉連帶身上,滿是這些穢物,非但不敢擦,還要賠笑道:“謝馮爺的賞,謝馮大爺。”
這年輕人,就是當今權傾天下的內相馮保嫡親侄兒,本科武舉第一馮邦寧。武科不比文科,沒有殿試也就沒有狀元。武舉自身也是軍衛體制內部升轉考試流程,外界關注度不高,有的是辦法搞把戲,所以他這武舉第一拿的輕而易舉。
其年紀雖然還不到二十,靠著馮保關系,已是三品錦衣衛指揮使準以二品都指揮體統行事,另賞穿麒麟服。即便在京師這種藏龍臥虎的地方,勳臣子弟,皇親國戚如雲,真敢招惹他的卻也沒幾個。其自身的官職只是錦衣帶俸,不掌衛事,可是他真拿出馮保的招牌,要來衛裡管事拿權,卻也沒人攔的住。
像馮邦寧這種人,在衛裡掌事也多是他拿來發財或是找女人的工具,在崇文門口吹冷風擺布酒坊掌櫃的女兒,不是他喜歡做的事。可是最近一連半月,他每天如應卯般出現在崇文門,明眼人便知是有大事要做,只是他不說,也沒人敢去問。京師裡一乾城狐社鼠,多仰仗馮邦寧保護,於他吩咐的事,也都要去做。這名為劉汝成的男子,便是時下京師裡頗有勢力的一夥潑皮頭目。
幾十個錦衣衛在已經有了醉意的馮邦寧帶領下,橫衝直撞的來到城門處,馮邦寧吩咐幾句,所有錦衣官的精神都提了起來。戶部在此負責收稅的吏員乃至稅監也早早讓出了位置,讓這位煞星坐下。而在一間不起眼的小鋪內,一個背書箱的中年書生,本來昏昏欲睡,這時卻來了精神,飛快地鋪開紙張,提起筆,他意識到,應該是自己完成任務的時間到了。
進城的人依舊不斷,並沒人注意到會發生什麽。過了約莫一頓飯的光景,那清脆的銅鈴聲響起,馬車已經停在了崇文門外。
由於進城的人多,在這裡,牲口是跑不起來的。大柱子牽著轡頭,隨著人群緩慢行動。金有余卻對出來的范進道:“還是讓幾位女眷躲躲的好,這裡不比別處,人厲害著……”
周進卻站在范進一邊,“姐丈,范老先生乃是飽學之士,所想必有其道理,我們也不要妄加乾預。或許范老先生另有深意,也未可知。再者時下大比之年,天子重文章,區區鷹犬之輩,難道還敢欺壓書生麽?”
車廂裡,張舜卿看看薛素芳,“薛家妹子,這一路辛苦你了,在江寧你幫了我這麽多,一路上又勞你保護,我可是要報答的。你在京裡沒地方住吧?不如就住我的家裡,什麽時候等到鳳老來,再走不遲。”
薛素芳做出一副極恭順的樣子,跪在車廂內行個禮,“不敢驚動大小姐,我的身份更不配進相府。至於住處,京裡這麽大,總可以找到住的地方。”
張舜卿笑道:“你這是做什麽?你又不是我家的奴仆,不必如此的。咱們是朋友,我說這話也是為你好。這京裡不比江寧,人多事雜,你和桂姐兩個女兒家,住外面不方便,還是住到我家比較好。”
“無妨的,奴家沒這麽嬌慣,哪裡都能住。再說范公子,也會安排……”
張舜卿聽到范公子會安排,心裡就掠過一絲陰霾。她一回了京,就不可能和范進雙宿雙棲,讓愛郎和這麽個美貌的女子在一起,她實在是有些不放心。雖然其表現的像一座冰山,一路上很少看見她與范進說話,可是自己昔日如何不是性子冷傲之人,如今還不是什麽都隨了他的意。乃至過去想想都覺得丟人的事,現在還是一樣肯做,薛五又是在清樓待過的,孤男寡女朝夕相對,肯定會出事。
可是薛五也是厲害人物,話說的滴水不漏,就是死活不進張家大門,讓張舜卿一時也想不到辦法擺布她。就在此時,卻聽外面陣陣喧鬧起來,幾個男子大喊道:“檢查!必須檢查!最近京師有拐子專門間拐良家女子,大、宛兩縣接的狀子有二十多張。衙門有令,所有馬車都必須開窗檢查,以免走漏了賊盜。你們這些外來人,更是要防范。”
車已經到了城門,金有余一乾人按著規矩交稅,倒是沒話說。可是十幾個錦衣衛已經包圍了馬車,準備掀車簾查驗。
大柱子這時不敢再攥馬鞭,相反把手離鞭子遠遠的。鄉下人怕官,更怕這傳說中如同無常的錦衣衛。若是惡了他們,聽說會被擺布的生不如死,遇到再凶的強盜,他都敢較量,可是遇到官差,他可是連手都不敢抬。心裡隻默默祈禱著,仙女姐姐千萬別亂動,這些人惹不起。
范進看著面帶酒氣的馮邦寧,拱手一禮道:“這位將軍,衙門的命令,百姓自當遵守。可是想想也知,拐子拐帶婦人,只會往外城運,哪會往內城運?檢查車輛的命令,應該是對出城的車輛,不該是對進城的車輛吧。”
馮邦寧看看范進,打了個酒嗝。“厄……你這書生當自己是誰?刑部還是大理寺又或是言官?衙門隻說是查車,可沒說查出城還是進城,老子想查哪輛就查哪輛,你這車裡莫非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物事,否則為何怕查?來人,掀車!”
一名錦衣衛已經伸出手去抓車簾,范進卻揮手道:“慢!這位將軍,車上有內眷,不方便見外客。”
馮邦寧嘿嘿一笑:“內眷?那倒要看看了,你這書生既然自稱是廣東亞魁,進京必是趕考。哪有舉子帶著老婆來考試的?我看這事就可疑的很,先查查車裡有什麽,再把這舉人給我帶進衙門裡,好生查問一番!”
那名錦衣衛的手再次抓向車簾,一旁關清那粗壯的胳膊卻攔了過來。“軍爺,車上有女眷,行個方便吧。”
“大膽!錦衣衛查車,你敢阻攔麽?”那名錦衣官校眼睛一瞪,惡狠狠地瞪向關清。范進這時道:“將軍,我這車上的內眷,也算個小官親,家中也有親屬在京中為官,還請行個方便,顧全些官府體面。不知將軍貴姓,說不定你們兩下還有交情。”
馮邦寧哈哈一笑,“怎麽,盤我底?我告訴你,我不怕你。記好了,老子馮邦寧,我叔父便是當今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馮內相,你這書生叫范進是吧?我記住你了,再敢阻撓我查驗馬車,我就請你到東廠,喝我們東廠的待客茶!你是讓開,還是不讓?”
范進看看馮邦寧,依舊面上帶笑,“原來是馮將軍,那好,我們借一步說話,這車上的人,與馮將軍其實還真是有些淵源。”
“少說這些沒用的,本官隻認律法不認人,即便是有淵源,也休想讓我徇私放人。查車!”
他話音剛落,車簾卻一動,一個長腿細腰女子主動從車裡跳出來,身手利落以極。幾個錦衣衛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那女子趁機抬手,將一枚圖章舉在手中,高聲道:“馮將軍,請你看看這個。”
馮邦寧並沒接印章,而是上下端詳著跳下車來的薛素芳。兩隻醉眼漸漸看的入了神,直到身邊的人輕輕推他一下,他才意識到什麽,揮手道:“推什麽推!娘的,這小娘們聲音真好聽。美……真是太美了!”
他嘿嘿一笑,朝著薛素芳走了兩步,“這圖章……你收起來吧。能拿出來東西的,看來多半是有點交情的,這圖章看了,我也要放人,不看也要放,看不看沒關系。好了,看在這圖章和小美人的面子上,這車我就不查了,你們可以走了。”
薛素芳點點頭,轉身剛要上車,馮邦寧卻道:“慢!他們可以走,你得留下。那圖章只能管自己的用, 不能管別人。你這小美人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身上居然敢帶兵器,可知京師之中有規矩,不是什麽人都能帶家夥的?把路引拿來,本將軍要查一查。”
萬歷時期,路引制度早已經名存實亡,即使是京師裡,也沒人查路引。再者眼下商品經濟開始發展,社會模式已經與明初有極大不同,路引這種舊時代產物與社會嚴重脫節,固然從政策上路引依舊存在,實際上已經沒太多人會真去查。
往來的商人裡,也有一些帶有護衛,包括來京師謀生活的武人也有一些。只要兵器不太出格,再用布包裹上,就沒人會在意。像薛素芳自從進了京,就已經和范進把劍換了過來。她身上那口劍,更像是裝飾品,馮邦寧以此發作,為難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范進這時說道:“馮將軍,這位姑娘是車中之人的扈從,還望將軍行個方便。”
馮邦寧卻獰笑一聲,“范進,我不看那圖章,不是怕了誰,而是不想傷交情。教你一個乖,京師是龍盤虎踞之地,你有半斤,別人也有八兩,別以為拿一枚圖章出來,就能在京師橫著走。包括你在內,不管是舉人也好,還是什麽才子也好,在你們廣東或許很有用,在京師……一錢不值!就算我把你抓起來,也沒什麽了不起。這女子既然只是個護衛,那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怎麽發落她與你也沒什麽關系。我給你兩條路,第一,你走,我派人送你和車裡的人到地方,大家以後還是朋友。第二,連你帶她,一起留下。讓那車裡的人找關系來撈你,自己想清楚,選錯了,可是會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