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的雨絲落了一整天，空氣中彌漫著泥土氣息。風從森林的一側吹來，帶來被雨水浸濕的樹葉，清新的味道。

　　熠坐在圓蓬屋的門沿上，仰頭看了看天空。

　　天色晦暗無光，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霧氣。天上看不見一朵雲，也看不見一顆星。

　　每當這樣日月不顯的天氣，一般人無法分別出是什麽天時。但熠卻明銳地感覺到“日盡天時”就快要到了。

　　沒有日光之時，熠靠著嗅覺分辨天時。當她還是個嬰兒，她就能夠分辨出不同時辰天地之間散發出的不同氣息。

　　“日顯天時”到來時，泥土帶著還未蘇醒的僵硬氣味。日光灑在泥土上，一點點喚醒在夜晚凝結成一團的硬土。泥土的生命力漸漸複蘇，散發出令人著迷的清澈氣息。

　　“日盛天時”到來時，泥土發出炙烈的味道。那味道仿佛能點燃空氣，灼傷鼻腔。陽光烘烤下的泥土散發出乾燥的氣味兒，乾土在灼日下被曬得爆裂，風中揚起細碎的塵土。那種激烈而寂靜的味道，就是日盛。

　　“日倚天時”到來時，泥土中炙烈的氣息散了，原本凝成一股的熱力像跳舞一樣，分散到四面八方。空氣中依然有溫暖的味道，卻越來越淡，越來越涼。

　　而“日盡天時”到來時，泥土慵懶的氣味便彌漫在空氣中，天地萬物都昏昏欲睡。風涼了，撲面而來的風帶著讓你鼻頭髮冷的涼意。

　　就像現在。

　　三隻不同花色的小貓蹭在屋裡躲雨。熠疼愛地望著它們，伸手摸了摸小貓的頭。

　　一隻小狸貓發出了奶聲奶氣的叫聲，蹣跚著爬過來。它依偎在熠的身邊，把渾圓軟嫩的肥肚子貼在熠的腿上。

　　“你這團小毛毛球，你說，今天晚上，夜陽會出現嗎?”

　　熠仰頭看天。溫柔的雨絲落在她淡棕色的皮膚上，落在她秀麗俊俏的臉頰上，落在她深褐色的眼眸裡，落在她垂在腰間的幾十條辮子間。

　　“夜陽，夜陽，快點出現吧！”

　　熠轉頭望向圓蓬屋的深處。那裡有一床草墊，草墊旁放著一條獸皮做成的裙子，裙子旁放著一罐紅泥。

　　“第兩百個夜陽之夜……”一瞬間，熠有些傷感，“母親，你一定想不到，我已經長為成者了吧。”

　　母親在生下她的那個夜晚就死去了。

　　她聽父親說過，那個夜晚，天地之間沒有一縷月光，天籠罩在厚重的黑色雲層裡，狂風席卷著森林，吹掉了十幾戶人家的玉米葉屋頂。

　　在她大聲啼哭，而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之時，月光突然射穿了雲層，把帶著暖意的金色光芒灑滿了大地。

　　“如果母親還在，我會跟現在有什麽不同?”熠好奇地想，隨即，她的腦海中閃現出另外一張臉，那張臉和她的一模一樣。

　　“如果她還在，我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嗎?”她隻這麽輕輕想了一下，就慌忙搖了搖頭。

　　“停止！停止！不能想起她！大祭司說了，想起她是不被允許的！”

　　“熠！熠！”一個渾厚的男聲在蓬屋外響起，聲音雖是成年男子的聲音，但語氣中充滿稚氣。

　　“是炯！”熠光著腳飛奔出屋子，跑到濕漉漉的泥地上。

　　炯站在那裡，光著腳，臉上沾著幾點泥土，正對著她傻笑。他穿著福薩皮做成的短袍，袍子後面拖著一條半長的尾巴，尾巴搭在他的小腿肚上，看起來很是滑稽。

　　“撲哧”一聲，熠笑了出來。

　　“你這是什麽厲害的衣服喲！還拖著根長尾巴呢！”她邊說，

邊咯咯笑。　　“這…這…”炯漲得滿臉通紅，“別笑！這是我的成者之衣！神…神氣著呢！

　　上個月的夜陽之夜，炯剛剛進行了自己的成者儀式。

　　他長得高大，足足比熠高出了一個多頭。一頭亂辮夾著草莖編在一起，狂放不羈地垂落在肩膀上。兩條粗粗的黑眉毛長在大眼睛之上，眉毛之間，尚在愈合的火焰傷痕分外顯眼。

　　他鼻梁很高，鼻頭有些方，一張不大不小的嘴長得端正，唇色永遠紅潤潤的。雖說炯看起來模樣也算出眾，卻不知道怎麽的，總是透出一股木訥的傻氣。

　　炯炫耀地晃了晃胸前的荷包。那是一個鹿皮做成的大荷包，幾株青綠色的植物從荷包裡冒了出來。

　　“你又去森林裡采草了?”熠問。

　　“沒錯！”炯的臉上神采飛揚，“今天采到了好幾味厲害的草，還采到一些以前從來沒見過的。我準備回去試試，嘿嘿，搞不好真能配出奇草水！”

　　看著他那得意忘形的模樣，熠壞笑著揶揄他。

　　“你又要自己試啊?當心奇草水沒試出來，又弄得像上一次，上吐下瀉了一整夜，弄得到處都臭烘烘的，整個部落的人都以為你不行了……”

　　“呸呸呸，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這次我有預感，必能熬出奇草水，這樣部落就不用老是依賴神民那幾顆萬能丸了……”

　　“祝你好運！”

　　“又是笑話我的吧?”

　　“真心的！對了，你跑來找我做什麽?”

　　“哎呀！”炯拍了拍腦袋，臉上盡是傻氣，張大嘴叫了出來，“我是來告訴你，夜陽出來了！”

　　“夜陽出來了?”熠的心狂喜起來，眼睛瞬間亮了。

　　她仰頭望了一眼天空，天竟然晴朗了起來。灰蒙蒙的晦暗色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朗的深藍色，幾縷薄紗似的浮雲飄在空中，一輪又大又圓的夜陽掛在雲裡。

　　“天時不早了，你快點換衣服！快點快點！我去拖延住父親，讓他遲一點再吹神鹿號角！等一會部落的人就都要聚集來了，快啊！”

　　炯剛說完，就急吼吼地跑了，大腳丫濺起了地上的泥濘。他衝進大蓬屋，去找他的大祭司父親了。

　　熠深吸了口氣，夾雜著寒意的清澈氣息充滿了她的鼻腔，她感到汗毛直豎，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興奮而快樂的感覺，好像有隻沙兔正在她的血管裡歡快地跳躍。

　　這是“月顯天時”，沒錯！她轉身，像個俏皮的小女孩一般蹦跳著鑽進她和父親的圓蓬屋。

　　在這個部落，第兩百個夜陽意味著一個生命的長成。

　　盛大的“成者儀式”將在火d神廟舉行，那是繼“生辰儀式”後，一個人一生最隆重的儀式。更何況，今晚的成者是五大火d使者中的熠。

　　熠手忙腳亂地拿起父親早已準備好的成者之衣，那是用一張完整的福薩毛皮做成的皮裙。毛皮滑溜溜的，發出柔和的光澤，腰間墜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小石頭。

　　熠脫下身上穿了很多年的貓皮坎肩和短裙，拿起新裙子就要往頭上套。

　　“熠大人，您換衣服之前，別忘了抹紅泥。”父親輝蒼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哎呀！爸爸！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什麽大人！也不要用您！見外死了！難聽死了！”熠氣急敗壞地對著門口大吼。

　　“不行，您是火d使者，神的使者就是半神，就算您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能……”

　　“行了！行了！我現在抹紅泥，你在門口等著吧……”熠沮喪地打斷了父親的話。

　　“您慢慢抹，我在門口等著。”父親輝畢恭畢敬地說，說完鞠了個躬。

　　從小到大，父親都敬她如神明。母親死了，又沒有兄弟姐妹，父親是她最親近的人了。然而，就算每天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裡，就算每晚都能聽見父親的鼾聲，她依然感覺父親非常遙遠，遠到她幾乎看不見。

　　熠歎了口氣，脫下新裙子，拿起紅泥陶罐。

　　陶罐裡盛了滿滿一罐鮮亮的紅泥。熠把手指插進泥裡，泥還是濕的。她知道這是父親走到森林深處，從銀瀑後面挖來的，那裡有最好的紅泥。

　　熠將獸油燈點上，往鏡盆裡盛了水。

　　她對著鏡水，把紅泥抹在頭髮上，讓薄薄的紅泥裹在辮子上。每一條辮子都必須從根部到尾部，均勻地沾上泥巴。

　　裹好紅泥的辮子搭在背上，濕漉漉的。裝點好頭髮，熠又從陶罐裡抓出一把紅泥。她用手指從額頭開始，細細塗抹起來。額頭、眼睛、鼻子、臉頰和嘴唇，最後是脖頸。

　　她望向鏡水，檢查塗抹的是否均勻。鏡水中出現了一張散發著光澤的臉龐，仿佛灑滿月光的瓊漿，熠吃了一驚。

　　紅泥勾勒出她完美的臉部輪廓， 臉很小，五官立體。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上覆蓋著濃密的深褐色睫毛，眨動時好似熱季裡叫蟬的翅膀。

　　鼻子不大不小，鼻頭有些微翹，顯得天真而俏皮。嘴巴小小的，嘴角自然上翹，笑起來時，兩頰便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

　　除此之外，紅泥柔和的光澤恰到好處地裝點了她淺棕色的皮膚，在油燈的光照下，皮膚熠熠生輝，仿佛吹彈可破，褐色的雙眸明亮如夜間的繁星。

　　“哇塞！原來我這麽好看！真是沒想到！”

　　熠驚訝於在不知不覺之中，自己竟然已長成這般好看的女子，在她心裡，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她有些歡喜又有些興奮，取出最後一捧紅泥細細塗抹鎖骨、胸部、手臂和腿。抹在皮膚上的紅泥迅速抽去了水分，猶如服帖的衣料裹住身體，肌膚緊繃繃的。

　　確保身體各處都塗抹得當之後，熠套上了父親為她準備的成者之衣。

　　一聲高昂有力的號角聲從火d神廟的中心傳來，那是大祭司呼喚部落族人前來聚集的神鹿號角。

　　熠的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砰”的，她握了握拳頭，深呼吸了幾口，平複住自己緊張的心情。

　　“熠大人，您準備好了嗎?我們該出發了。”父親輝敬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熠大步走出圓蓬屋。

　　“行了。我們走吧。”她沒有看父親。

　　成者之衣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小石頭撞擊在一起，在腰間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

　　遠處，火d神廟的廣場上傳來了長長短短的慘叫聲。

　　貓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