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似是有所指。”陽寒麝本來冷漠的神情,如今卻瞬息萬變,讓人根本摸不清頭腦。
朱雪槿卻能明明白白的看出,陽寒麝是在隱怒;畢竟,在遇到向昆侖、且聽了向昆侖敘述了他與敬妃從前種種的時候,陽寒麝的樣子,像是想要將向昆侖生吞活剝了一般——就好像敬妃本來清白的一生,忽的多了諸多無法被抹掉的汙點,那些汙點看在陽寒麝眼中,讓他甚為不爽。
“只是詢問而已,是大皇子想的多了。”朱雪槿這般回著,她故意這麽問,就是要激怒陽寒麝;畢竟,只有處在怒火之中的人,才會在不經意間說出她想知道的事情;而她從小到大,也從未有如現在這般忐忑的心境。
“母親留下向昆侖不過是念在昔日情誼,”說到昔日情誼這四個字的時候,陽寒麝的牙齒咬的吱嘎作響,“賞他口飯吃;況且,向昆侖的確有些才能,能夠為我……夏國所用。”
“雪槿怎敢質疑大皇子,大皇子說是,那便是了。”朱雪槿沒有從陽寒麝口中得到自己想知道的訊息,難免有些失落;陽寒麝瞪了她一眼之後,自行走在前頭,入了永福宮主廳,敬妃已經笑眯眯的等在那裡;似乎為了今夜,她做了特別的打扮,古煙紋碧霞羅衣下,一襲鏤金百蝶穿花雲緞裙,整個人頗顯福態,透露出一股成熟女性特有的美與英氣。向昆侖定定立在一側,著了侍衛的軍裝,筆挺的立著,看起來較之前壯碩了幾分,面色也有了紅潤之色,看來除了薛南燭的靈丹妙藥之外,這情感的滋潤與心理的滿足感也是醫治他非常重要的一面。
敬妃身旁的其他丫頭已經被遣走,唯獨留下一個心腹明月。見陽寒麝、朱雪槿與高品軒進了來,且問了安,敬妃笑眯眯的起身,對著幾人揮手道,“都別客氣,過來坐,”見三人過了來,又扭頭對身側的向昆侖道,“你也別外道了,現在這裡沒有外人,過來坐下吧。”
向昆侖頷首,後挨著敬妃坐了下來;陽寒麝臉色一下便變得極難看,向昆侖見了,稍微向遠離敬妃的方向挪了挪鼓凳,也省得惹得陽寒麝不開心。朱雪槿坐在敬妃正對面的方向,兩側一面是高品軒,一面是向昆侖,她距離這兩人的距離都比較遠,在她看來,這樣既不失禮,也不會覺得尷尬。畢竟這一次在她看來,可算是鴻門宴,尤其敬妃臉上的那看起來有些慈祥的笑容,在如今的她看來,怎麽都不對勁。
酒席的開始還是很普通的,很普通的各自問候,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但是越這樣,朱雪槿就越緊張,明月幫她滿上的酒杯,她一直緊緊攥著,卻一口都喝不進。這可是與素日裡的朱雪槿不同,她可是遼國人,遼國不論男子或女子,都是有著千杯不醉之稱——這稱呼可能有些誇張,不過卻表明了遼國人對於酒的鍾愛。如今的酒桌上,敬妃、向昆侖、高品軒、朱雪槿都是遼國人,陽寒麝也算是半個遼國人,朱雪槿這般不動酒,難免有些敗了興。
敬妃見狀,依舊保持著慈祥的笑意,好像根本不知道朱雪槿已經清楚了她與朱王氏之間的仇恨一般,放下酒樽,十指交叉,對著朱雪槿道,“雪槿,聽聞寒麝說,你對兵法頗為有心得,不如這般,讓向昆侖吟上一段,你來品一品他的話中所指,可好?”
敬妃真的很懂抓住別人的點,且正好抓住了朱雪槿感興趣之處;見朱雪槿立即雙眼放光的頷首,敬妃笑笑,對著一側的向昆侖道,“如今,到了你發光發熱的時候了,不要吝嗇,請吧。”
向昆侖臉色微微一紅,清了清嗓子,先對著敬妃道了句“恭敬不如從命”,方才轉過頭,對著朱雪槿特意放滿了語速,一字一頓道,“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眾,交和而舍,莫難於軍爭。軍爭之難者,以迂為直,以患為利。故迂其途,而誘之以利,後人發,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計者也。軍爭為利,軍爭為危。舉軍而爭利,則不及;委軍而爭利,則輜重捐。是故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裡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五十裡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三十裡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是故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故不知諸侯之謀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不用鄉導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和為變者也;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掠鄉分眾,廓地分利,懸權而動。先知迂直之計者勝,此軍爭之法也。《軍政》曰,言不相聞,故為之金鼓;視不相見,故為之旌旗。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專一,則勇者不得獨進,怯者不得獨退,此用眾之法也。故夜戰多火鼓,晝戰多旌旗,所以變人之耳目也。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是故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故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以治待亂,以靜待嘩,此治心者也。以近待遠,以佚待勞,以飽待饑,此治力者也。無邀正正之旗,無擊堂堂之陳,此治變者也。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從,銳卒勿攻,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遺闕,窮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朱雪槿聽完之後,隻懂得乾張嘴,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最後,她撓撓頭,苦澀的笑笑,對著敬妃道,“娘娘,雪槿的學業可能有一點耽誤,並不理解文言,還請娘娘不吝賜教……”
“寒麝一直與我說,雪槿與我有些相像,”敬妃的笑容之中並無摻雜絲毫的嘲笑,而是認真的回著,“你不該只是一心撲在行軍打仗上,盡管遼國對女子的學業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在意,但是我們自身是不該放棄學習的。”
“是,娘娘的話,雪槿記住了。”朱雪槿說著,與敬妃這麽聊著天的同時,好像兩人之間的隔閡真的在逐漸消失了,敬妃的這種種話語聽在耳中,很像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諄諄教誨,讓朱雪槿的心漸漸的有些溫暖起來。
敬妃清了清嗓子,後再度道,“其實向昆侖的意思很簡單,便是關於用兵的法則。大凡用兵的法則,將帥接受國君的命令,從征集民眾、組織軍隊到同敵人對陣,在這過程中沒有比爭取先機之利更困難的。爭取先機之利最困難的地方,是要把迂回的彎路變為捷徑,要把不利變成有利。所以用迂回繞道的佯動,並用小利引誘敵人,這樣就能比敵人後出發而先到達所要爭奪的要地,這就是懂得以迂為直的方法了。軍爭有有利的一面,同時軍爭也有危險的一面。如果全軍整裝去爭利,就不能按時到達預定位置;如果輕裝去爭利,輜重就會丟失。因此,收起鎧甲日夜兼程,走上百裡去爭利,三軍的將領都可能被敵俘虜;強壯的士兵先走,疲弱的士兵隨後,其結果只會有十分之一的兵力趕到;走五十裡去爭利,上軍的將領會受挫折,只有半數的兵力趕到;走三十裡去爭利,只有三分之二的兵力趕到。因此,軍隊沒有輜重就不能生存,沒有糧食就不能生存,沒有物資儲備就不能生存。不了解列國諸侯戰略企圖的,不能與之結交;不熟悉山林、險阻、水網、沼澤等地形的,不能行軍;不重用向導的,不能得到地利。所以,用兵作戰要善於用‘詐’,采取行動要取決於‘利’,部署與戰術的變化要通過集中或分散來實現。所以,軍隊行動迅速時象疾風,行動舒緩時像森林,攻擊時像烈火,防禦時像山嶽,隱蔽時像陰天,衝鋒時像雷霆。要分兵掠取敵域內作戰物資,要派兵扼守擴張地域內的有利地形,要衡量利害得失相機而動。事先懂得以迂為直方法的就勝利,這就是軍爭的法則。《軍政》說過,作戰中用話語難以傳遞指揮信息,所以設置了金鼓;用動作難以讓士兵看清指揮信號,所以設置了旌旗。因此夜間作戰多用金鼓,白天作戰多用旌旗。金鼓和旌旗,是統一全軍行動的。全軍行動既然一致,那麽,勇敢的士兵就不會單獨冒進,怯懦的士兵也不會畏縮後退。這就是指揮大部隊作戰的方法。對於敵人的軍隊,可使其士氣衰落;對於敵人的將領,可使其決心動搖。軍隊初戰時士氣飽滿,過一段時間,就逐漸懈怠,最後士氣就衰竭了。所以善於用兵的人,要避開敵人初來時的銳氣,等待敵人士氣懈怠衰竭時再去打它,這是通過削弱敵軍士氣而獲勝的辦法。用自己的嚴整對付敵人的混亂,用自己的鎮靜對付敵人的喧囂,這是通過利用敵軍心理躁動而獲勝的辦法。在離自己較近的戰場上等待遠道而來的敵人,在自己部隊得到充分休息的狀態下等待疲憊不堪的敵人,在自己部隊吃飽肚子的情況下等待饑腸轆轆的敵人,這是通過消耗敵軍力氣而獲勝的辦法。不要試圖繳獲排列整齊的軍旗,不要試圖攻擊堂堂之陣的敵人,這是通過待敵之變獲勝的辦法。用兵的法則是:敵軍佔領山地不要仰攻,敵軍背靠高地不要正面迎擊,敵軍假裝敗退不要跟蹤追擊,敵軍的精銳不要去攻擊,敵人的誘兵不要去理睬,敵軍退回本國不要去攔截,包圍敵人要虛留缺口,敵軍已到絕境時不要過分逼迫。這些,就是用兵的法則。”
如今朱雪槿再望向敬妃的眼神之中,多了一絲敬重;的確,她也曾以為自己與敬妃很像,畢竟之前敬妃可是被號稱為遼國的鐵血公主,在戰場上馳騁從未有過一次敗仗。她亦是如此,或者在她心中,她還要比敬妃強一些,因為她的頭腦是非常強的。可如今,在與敬妃這般的交流過後,她忽然覺得, 自己真的小瞧了這個中年女子,她絕對比外表看起來、或者傳說中的,更加的厲害。不止是武,她的文更強,那樣晦澀難懂的文言,她都可以翻譯的這般精準。此時此刻,她倒是有些崇拜面前這個女子了。
經過這一輪,朱雪槿總算放開了自己的心思,開始大口喝酒,顯示出了遼國女子的豪爽;陽寒麝一直在一旁以余光瞥著朱雪槿,表情之中帶著一閃而過的猶豫。廳內的香爐之中,青煙嫋嫋,味道卻讓人很難察覺,畢竟高品軒帶來的那三層食盒之中的菜肴,味道香的已經蓋過了一切;而朱雪槿發現自己眼皮沉得抬都抬不動、身子也有些軟弱無力之時,才嗅到了那一絲絲不尋常的香味。也不知為何,意識失去的前一刻,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還是她與朱烈帶著陽玄聖、陽和煦前往盛京時,在夏遼邊界,經歷過一場生死搏鬥後,陽和煦嗅到的那一絲絲古怪的香味;後知後覺,她後來也嗅到了那個香味,而那個味道,與如今的這個,一模一樣……
“雪槿,雪槿——”朱雪槿的耳旁似乎回蕩起那個時候,自己用盡所有力氣伏在陽和煦身前,替他擋下的致命那一見;陽和煦的聲音嘶啞,帶著一股沉重的心痛。
“八皇子,八皇子……”朱雪槿低低喚了兩聲,便合上雙眼,直接暈了過去;身子沒了支撐,結結實實的從鼓凳上摔到了地上,發出悶悶的一聲響。
“八皇子?還想著那個廢物會來?”陽寒麝冷哼一聲,後轉過頭,陰冷的對著高品軒道,“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