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便立了秋,然而到底還在伏天裡,暑熱仍舊流連不去。
昨天夜裡痛痛快快下了場暴雨,可等太陽曬乾水汽後,便連廊柱都是滾燙的。
黃門們提了水過來,一瓢一瓢地揚在地磚上,嘩啦一聲如入油鍋,蒸騰起一道道微弱模糊的白煙來。
這下子,風再吹過來便帶著絲涼氣了。
等把廊外庭中都澆濕了,黃門們的後背早被涔涔流下的熱汗浸透了。
他們也不敢歇,拎著空水桶屏聲斂息地往回走。
正好青素出來瞧著了,便叫一人給一碗酸梅湯。
皇后和太子都在裡間歇午,黃門們也不敢過來說話,隻遠遠對青素行了一禮,便在廊下三五成群地蹲坐在一塊,伸手接過那冒著涼氣的酸梅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幾下就喝完了。
而後拿衣袖擦了把汗,長出了口氣,唇邊的笑快咧到耳根上了。
青素站在殿門口也跟著笑。
她心道多像那時的自己啊。
剛進宮時,她一口江南方言,聽不大懂官話。
那個時候,宮裡又沒什麽正經主人,大家日子過的都苦。
可不得尋著個能發泄的地方嗎?
於是經常鬧笑話又沒什麽脾氣的她自然而然地成了誰都能掐一把的麵團。
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不知道暗地裡哭了多少回後,終於把那點怯懦拋下了,學會了看眼色,學會了巴結人,學會了暗箭傷人。
她很快出了頭,被調到了一個輕省的職位上。
那會,她也是這樣很輕易地就能開懷大笑。
是什麽時候再也笑不成這樣了?
她歪著頭仔細想了半天,眼裡漸漸起了霧氣。
應該是同鄉帶信過來告訴她父母去世了的時候吧。
當時真是一道晴天霹靂砸下來,砸的她渾身都木木的。
時過多年,父母的臉在腦海裡都模糊起來。
但血脈相連,仍是錐心刺骨般的疼。
再之後,她再笑也只是抿著唇淡淡一笑。
她越發勤勉,變得比誰都能吃苦。
長久的努力換來了豐厚的回報,她在皇后初入宮時得著了為皇后引路的差使。
xìngyùn的是,皇后就此留下了她。
更萬幸的是,皇后身邊的常夏和羽年都沒有擠兌她的意思。
她知道,再也不用過那種睡覺都得睜隻眼的日子了。
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哪是那麽容易改變的?
旁人說句什麽,她仍是要在腦子裡面過上幾遍,計較有沒有什麽別的含義後才會謹慎地開口。
為了這,羽年多少次說她溫吞,不夠痛快。
常夏每到這時都會瞪羽年一眼,說青素這樣的才是宮裡出來的穩妥人。
青素就在旁邊笑,抿著唇輕輕地笑。
她想,這樣的日子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她不想未來再起一點變數了。
所以,在羽年滿懷憧憬地說起出宮嫁人時,她搖頭說不要。
但,她還是誠摯地祈願常夏和羽年婚姻上都會美滿幸福。
入夏後,殿下已經開始幫常夏相看人家了,預備年末時把常夏嫁出去。
結果到了上月中的時候,殿下診出有喜來。
這下,常夏就不肯嫁了,跪在殿下身前說要伺候殿下。
殿下笑著打她,說又不缺她一個人伺候。
常夏仍是堅持。
到後來,還是殿下拿出了皇后威風來才叫她應了。
年底既要出嫁,現在便得著手趕製喜被喜服了。
一輩子就這麽一回,還是自己做的好。
殿下便叫常夏把她的活分給青素和羽年,專心趕製嫁妝。
她們兩個雖較從前累了些,卻也是真高興。
殿下給常夏定下的這樁婚事再完美不過了
護軍校尉周岩,生的高大英武,剛過弱冠之年,和常夏年紀相當。
家中父母都是一等一溫厚人,上面還有個已經出嫁的姐姐,闔家都對常夏滿意的很。
婚姻之事乍然聽來不過是她嫁他,他娶她而已。
所以許多少男少女都隻以為兩情相悅便可,至於外在的其他因素都是可以克服的。
可是柴米油鹽這些生活的瑣碎事,很快就能消磨盡從前的熱情。
家裡再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吵的,誰受得住呢?
隻覺得枕邊人越看越厭煩,無數缺點跟著冒了出來。
所以,婚姻之事頭一等重要的便是雙方的家庭瞧的對眼,再次才是彼此欽慕。
常夏很xìngyùn,這兩樣她都有了。
殿下特地叫常夏和周岩見了一面,周岩回去後很滿意,常夏雖沒說話隻羞紅了臉,但顯見也是滿意的。
如此一來,青素和羽年都盼著她能順順利利地成婚,再也不肯叫她出來忙碌。
現下本該是羽年在這伺候的,可少府來了人,羽年隻得去應付。
於是,昨天守了一整夜的青素便從被窩裡被挖了出來。
她本還有些發困,可瞧著這些很容易就滿足了的黃門們想起從前的事來,這點困意便隨著悠悠白雲蕩走了。
黃門們喝完了酸梅湯後小心翼翼地放好空碗後,站起身來遠遠地又衝她行了一禮。
她依舊抿著唇淡淡地笑。
沒想到,她也會有叫人誠心道謝的時候。
從前多少人恨她啊,恨她的笑裡cángdāo,恨她的口蜜腹劍,恨她的不擇手段。
但沒辦法啊,她想活下來啊。
人善心軟頂什麽用呢?
她轉身往裡走,站在內殿門口等著吩咐。
殿下懷著身孕熱不得也涼不得,這冰山便就正擺在殿門口,好讓這涼意慢慢地透進去。
她先時在外頭熱著了,剛到這邊上的時候覺得再舒服不過了,可時候一長心腔裡都打起了霜花。
好在又熬了兩刻後,皇后終於出聲了。
她忙小碎步跑進去。
到了皇后榻前,先挽起床帳再回身倒了杯溫水遞給皇后潤喉。
大夏天歇午,總不如春秋那麽舒服。
一覺醒來,郭聖通隻覺得頭昏腦漲的,她靠坐在榻上,一口一口抿著杯中的溫水。
純白的綢衣柔順地貼著身子往下垂去,露出她柔膩發光的皓腕來。
喝過水後,郭聖通掀開被下榻。
她問青素:“太子呢?”
青素取過牛角梳來給她挽發:“太子睡的還正香呢。”
她又問:“羽年呢?”
青素:“少府來……”
她話還沒落音,一陣輕快的腳步聲響起。
羽年回來了。
她上前見過郭聖通:“少府聽說殿下懷太子時頭三個月吐的厲害,便叫了齊越寶特給您新開了張菜單子,方才特地叫婢子去看……”
郭聖通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羽年便也不多說了,上前開了首飾盒挑了枝桃花簪子給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