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況長到這麽大還是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坐的又是足有九丈多余的大船,此刻聽得嘩嘩水聲流動,很是興奮。拉起郭聖通的手就往外跑,“姊姊——我們出去看看——”
靠近船尾的後艙有座舵樓,那是船上最高的地方,要想賞風景自然沒有比舵樓更好的選擇了。
姐弟倆一路小跑著往舵樓去,在舵樓旁站著六七個船工,見著郭聖通姐弟倆來都俯身行禮。
郭聖通拉著郭況站住腳受了禮,道了辛苦才緩緩沿階而上。
雖是五月天,但立在舵樓上因著河風涼爽倒還真沒覺得熱來。
熱鬧繁華的太原城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河面上卻並不冷清。因為南下往常安去的商船客船實在是數不勝數,笑語聲隨著風飄過來,叫人還恍如置身在市集中。
碧波蕩漾中,風是輕的,雲是軟的。
姐弟倆在舵樓上賞了快一個時辰的風景也不覺得無聊,還是母親使人來喚他們用飯才戀戀不舍地回去。
下去時,郭況見其中有一個船工左手扶著後舵蓬沿右手向一側伸出來,好像很用力的樣子,便好奇問道:“這是在幹什麽?”
郭聖通也不知道。
還是身後的家人子聽著了,笑著為姐弟倆釋疑道:“這是負責尾舵的舵手,由他來負責我們這艘船航行的方向和線路。”
姐弟倆點了點頭,心中都不禁想這一路可真是得托付他了。
因著行船便利,家中又有善釣的家人子,午飯時郭聖通便吃到了新鮮的鰣魚。
新鮮的鰣魚可不是那麽容易吃到的,它嬌貴的很,離水即亡。
是以便是王侯將相想吃一尾新鮮的鰣魚,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母親笑著執起筷子,“春邊秋鯉夏三黎,都說夏天的鰣魚最是肥美鮮嫩。來,嘗嘗吧——”
姐弟倆都很是期待,聽了母親的話便執起筷子開始用飯。
凡食鰣魚,不可煎熬損失其鮮。
最恰當的辦法,便是以五味同竹筍、荻芽帶鱗蒸食。
鰣魚最肥美的肉在肚皮上,入口即化,鮮嫩的都用不著舌頭。
姐弟倆很快便吃完了各自食案前鰣魚腹上的肉,轉而吃起頭尾,最後吃竹筍和荻芽。
一頓飯下來,別的菜幾乎沒動什麽筷子,都是完完整整地端下去賞人。
母親見姐弟倆吃的滿意,就比什麽都開心,親自擰了帕子來給他們洗臉。
母親待下和善,連帶著郭聖通姐弟倆也沒有把奴仆不當人看的劣根性。
郭況想著辛苦掌舵的船工們,便向母親請求道:“還有鰣魚嗎?送幾條過去給船工們吃吧。”
鰣魚名貴的很,可母親聽了半點都沒有不高興,反倒笑著道:“鰣魚太嬌貴了,再留就死了,白白浪費了。叫廚下把剩下的全清蒸了,大家都分了吧。”
郭況很高興,估摸著船工們已經吃上了,就拉著郭聖通往船尾跑。
郭聖通心下好笑,卻還是由弟弟拉著去了。
她明白,弟弟是想聽著他們誇句好吃,也叫他能有些做了好事的成就感。
誰知道他們躲在後面,半天也沒聽著大快朵頤的動靜。
姐弟倆悄悄地伸出脖子去看,聽得船工們小心翼翼地低聲議論著。
“這是什麽魚?為什麽也不刮鱗?”
郭況只聽得這一句就險些跳出去,鰣魚味鮮,有多半的緣故都在魚鱗上。
鰣魚的魚鱗中含著肉脂,
清蒸過程中魚鱗會溶化滲入肉中,增添魚肉的滋味。 是以,吃鰣魚是不去鱗的。
但船工們卻以為是廚下沒有處理好就送了上來,都有些不敢下筷。
郭況見此情景,不免有些沮喪。
郭聖通就安慰他道:“你要是沒吃過,肯定也會疑惑啊。”
話雖然這麽說,但郭況還是悶悶不樂地道:“早知道就叫廚下給他們送盆羊肉過來,他們肯定很高興。”
郭聖通微微莞爾,這倒是真的。
姐弟倆說話的功夫,忽聽得外間響起壓抑著的驚歎聲。
“你們快嘗一口,這鱗是化的,可以吃……唔……味道鮮極了……原來魚能這麽好吃……”
有這麽一個榜樣在旁邊,船工們都被帶動著伸出筷子來。
緊隨其後,便響起一陣陣讚美聲。
郭聖通見得郭況終於笑了,便拉著他躡手躡腳地回船艙去。
姐弟倆說了會話後,便覺得有些困了,由著侍女服侍著各自歇了。
午飯吃了鰣魚,晚飯再吃什麽都覺得不夠味。
一家人隨便用了晚飯,就玩起葉子戲來。
母親一大早就起來安排登船,午後又沒有睡一會,玩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哈欠連天。
姐弟倆便懂事地站起身都不肯再玩了,讓母親歇息。
夜裡航船,大抵因為清寂了許多,總感覺比白日行得要快些。
月已經升到半空中了, 星光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隨風飄蕩來的絲竹聲如訴如泣,動聽的很。
兩岸邊黑黝黝的,仿佛藏著什麽唬人的怪獸一樣。
郭況卻並不害怕,又要拉著郭聖通往舵樓上跑。
到船尾時,聽得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姐弟倆便放緩了腳步。
“李老四,我怎麽聽說我們白日裡吃的那銀白的魚貴的嚇死人呢?早知道,我就不吃好了,帶回去給我丫頭嘗嘗。”
這話中一片的慈父之心,聽得姐弟倆相視一笑,目光中都是暖融融的。
“不怪人家說你傻子,那魚也是咱們能吃得起的?還不如拿去換了錢給你丫頭補補才是正理。”
“這倒是,窮人家能吃飽穿暖就行了。”
又有一個聲音插進來,“要我說,好吃歸好吃,還不如豬頭肉吃的痛快。”
…………
郭況忽然就沒了去舵樓上賞風景的興致,拉著郭聖通轉身折回船艙去。
路上他問郭聖通:“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這是吾欲之的啊?”
郭聖通想了想,告訴他:“因為他們首先要考慮的是要活下去,才能考慮生活的質量。”
郭況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在之後的日子中再也不要求母親把他們的吃食賞給船工們,等著船快到常安結算工錢的時候,要母親多給了他們兩吊錢。
船工們知道是這家的公子心善,都來謝他。
可郭聖通發覺,他卻並沒有多高興。
大抵是郭況從可遇而不可求的鰣魚還比不上兩吊錢上悟到了世事艱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