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華般清寒的月光從門縫漫進來,融進滿室燈火中,再無處去尋,只有被點透的錦牖印證著它的存在。
嬸母燦爛的笑容很快就落了下去,她攥著帛書有些不安地問叔叔:“可這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壓低了聲音,“嫂嫂不是說等大伯咽氣了再分家嗎?”
咽氣?
分家?
郭聖通側目望向在燈下明人的嬸母,憤怒如利劍貫穿了她。
父親都病成那樣了,他們一點不擔心不說,反倒上躥下跳的要分家。
叔叔笑笑,同樣壓低了聲音:“嫂嫂還不知道,是大哥私下裡拿給我的。”
他寬慰嬸嬸道:“你說的沒錯,我和大哥本就是異母兄弟,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嫂嫂又是真定翁主。
等大哥咽了氣,不要說分家,就是把我們趕出去我們又能怎麽樣呢?
誰會為我們說話?為我們做主?
你從蜀中遠嫁而來,哪能讓你跟著我吃苦。
還是趁著大哥在的時候,把我們郭氏的家產分好了。”
他沉下眸子來,仍是有些不足意:“我看大哥這般輕松就拿出了百萬錢來,只怕我們佔的還是小頭。
只是那時怕嫂嫂突然回來,沒敢多和大哥掰扯。
可現在想想嫂嫂是真定翁主,大哥還用得著擔心他去後嫂嫂怎麽生活嗎?
不如全留給我們好了。
再說了,大哥去了嫂嫂勢必再嫁。
到那時,豈不是把我們郭氏的財產便宜了外姓人?”
他越說越覺得有理,不免義憤填膺起來,當即拔腳就要往外走,嘴裡嚷著:“我得再去和大哥說道說道……”
嬸母拉住他,柔聲勸道:“別去了,我嫁你是圖你人好,又不是圖榮華富貴。再說——”
她垂下眸來,語氣哀婉:“你們兄弟原本親密無間,為了娶我這個商戶之女已經讓你們兄弟間起了嫌隙。
別再因為分家產的事鬧得兄弟失和了,他們願意給我們多少就給多少。”
她這番通情達理的體貼話說的叔叔更要往外走。
嬸母攔不住他,隻得叫他去。
她送他到門口又叮囑他道:“若是兄嫂因為這個吵架,你就把這文書還回去。
我娘家兄弟姐妹雖多,但總也算得上是家大業大。
實在不行,你就跟我去蜀中……”
說話間,她就把文書往叔叔懷裡塞。
叔叔閃身躲過,攥緊了拳快步而去,顯是不肯受嶽父家幫助度日。
嬸母在他身後無奈地唉聲歎氣,等他走後卻就著廊下的燈火展開手中的帛書,滿意地點了點頭,喃喃道:“真當你們郭氏富可敵國了,這些只怕已經是大半家財了。”
郭聖通在旁全程看完,早氣的七竅生煙。
只是苦於自個兒是透明的,不能拿他們怎麽樣。
她狠狠瞪了嬸母一眼,拔腿往自家跑去。
風聲咆哮在她耳邊,她的心跳的又急又快。
好容易跑到母親院裡,隔老遠就聽著了爭吵聲。
紅玉氣的柳眉倒豎,“二公子未免也太欺負我們翁主了,趁著翁主出去哄著大公子分了家不說,這會又嚷著分少了。
闔家財產都給了他,怎麽還不知足?
大公子都病成這樣了,他還一個勁氣他。”
叔叔果然又回來鬧了。
郭聖通隻覺得渾身的血都往上湧,漲的她頭痛欲裂。
她沒有停留,繼續往裡跑。
卻忽然叫人一把抱住了,她愕然望去。
是紅玉。
她竟然能看到她?
紅玉也很驚訝,“女公子,你怎麽起來了?要是著涼了怎麽辦?”
“放開我——”郭聖通掙扎著要下地去,“我要去看我父親。”
紅玉哄她:“別進去了,翁主在呢,您乖乖回去睡覺吧。”
“不……”她拚命搖頭,鬧的紅玉滿頭大汗。
“昌郎……昌郎……”
裡間爆發出了淒厲絕望的哭喊聲。
是母親的聲音。
父親怎麽了?
郭聖通急的咬了一口紅玉,紅玉吃痛一下沒抱住她,叫她從懷中溜了下來。
“女公子……”
郭聖通理也不理,徑直往裡跑去。
有人從裡間驚慌失措地跑去,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小小的她跌倒在地,仰頭看去,叔叔滿頭大汗恐懼的臉在她視線中無限放大。
她爬起來,繼續往裡跑。
通體鎏金的竹節熏爐宛如身形窈窕的少女靜立在角落裡,輕煙從雕鏤孔漫出來。
母親伏在父親榻上,哭泣著握住父親的手:“沒事的,沒事的。”
她尖聲叫起醫者來。
父親臉色慘白,劇烈地喘著氣,似乎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母親抽泣著站起身來,被父親拽住了手:“別……別……別恨……”
這幾個字耗盡了父親渾身的力氣,他再也說不下去了,像一條被擱淺的魚一樣張著嘴大口吸著氣。
母親哭的淚如雨下,連聲喚道:“好,好,我都應你,應你。”
紛亂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撲到父親榻前,把手搭在父親手腕上。
母親暫時止住了哭聲,淚眼中滿是期待。
可很快,一瓢冷水就澆了下來。
醫者苦著臉無奈地衝母親搖頭。
母親的淚頓時決堤了。
父親望著她,目光溫柔又無奈。
他伸出手想為母親拭淚。
但那手隻伸到了一半,就軟綿綿地落了下來。
父親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她啊地一聲尖叫出聲。
母親這才瞧見她,慌忙抱起她來訓斥起侍女們:“怎麽讓女公子跑了出來?”
她在母親懷裡哭的背過氣去了。
原來她父親是這麽去的。
難怪叔叔和嬸母在之後再也不登門了。
問心有愧,如何敢見未亡人?
難怪她不記得關於父親的什麽事。
一個三歲孩子親眼見著父親叫叔叔氣死,絕對深受刺激,不願再想起來。
可憑什麽?
憑什麽父親死了,叔叔和嬸母卻拿著家財逍遙度日。
還舉家搬走,連祖宗都不要了。
母親也真是好氣性, 因為父親叫她不要記恨叔叔便果真放過他們了。
若是她,必定把他們挫骨揚灰!
…………
“桐兒……桐兒……”
有人在推她。
她猛地從夢境中跌落出來,睜開眼來。
劉秀關切地望著她:“怎麽了?做噩夢了?”
她還沒能從夢境中回過神來,當下木木地點了點頭。
他用手撩了撩她額邊的碎發,柔聲哄她道:“夢都是反的,別怕,別怕。”
這語氣和哄劉疆時一模一樣,讓她有些想笑。
可這會,她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