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常景丹犯病,先遍體冰涼,寒戰不止,再體熱頭痛,最後出身汗後熱消痛除,方能入睡。
運氣好的話,也得折騰上兩個半時辰。
而景丹多半都是夜裡犯病,每每等他終於合眼睡著,已然是破曉了。
甄氏便索性不睡了,去把家中裡裡外外的事物安排好後才躺上兩三個時辰。
如此數月晝夜顛倒下來,怎能不形容憔悴呢?
苦嗎?
當然苦。
可起初甄氏連苦都感覺不太出來。
因為恐懼更甚。
她怕,她怕留不住夫君。
少年夫妻,情深義重,多希望能走到白頭。
多少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如今眼看著日子安穩了兒子也大了,到了快能享福的時候了,怎麽天降橫禍呢?
她深吸了口氣,絞了帕子給景丹擦臉:“還熱不熱了?”
也不知是不是入了秋夜裡涼起來了,景丹覺得今天身上雖然依舊滾燙,但也不似往日那麽難熬了。
“好多了……”他伸手止住甄氏,“等等出身汗就好了,你也別忙了,趕緊睡下吧。明天打起仗來,你哪還能有機會補覺?”
甄氏柔順地點點頭,“行。”
可話雖這麽說,她仍是守在景丹身邊。
景丹知她執拗,便索性閉上雙眼,想著他睡熟了她也就安心了。
身上熱的很,汗又不止,實在是很難入睡。
可躺的久了,睡意竟也洶湧侵來。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
眼見景丹睡著了,甄氏方才輕出了口氣,又絞了帕子給他擦了擦臉。
車中沒有刻漏,甄氏沒法知道時辰。
但她想離天亮最多也就兩個時辰了,便連釵環也沒卸下,和衣擁被靠坐著打盹。
沒安生躺下到底是不舒服,耳邊馬車軲轆聲、盔甲摩擦聲、馬噴氣聲也一直沒斷過,攪的甄氏始終都未曾熟睡。
躺坐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後,甄氏手腳發麻的厲害。
她想著已經破曉了,便索性睜開眼來。
景丹還在睡著,呼吸聲平穩綿長。
甄氏很是欣慰,也不叫他。
她伸手輕輕推開了車窗,她想看看弘農郡如今什麽樣子。
可——
窗外怎麽會是一片漆黑?
既沒有城牆,也沒有戰火。
她心下驚愕,把車窗開的更高了。
深沉的夜空中幾點寒星對她眨著眼。
甄氏瞪大了眼,狂喜從她心裡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這是還在夜裡?
那豈不是說景丹昨天犯病隻用了最多一個半時辰?
她捂著嘴,怕自己啊出聲來。
皇后給配的藥看來是真對症了。
她心下立時喜不自禁。
但她生性謹慎,怕叫景丹空歡喜一場,所以等景丹醒來後也沒有告訴他。
反倒是景丹臨出發時告訴她感覺今天狀態不錯,讓她放心。
她笑著點了點頭。
可心裡仍是忐忑不安。
好在直到遲暮鳴金收兵時,既沒有人跑來告訴她打了敗仗,也沒有人通知她景丹又犯病了。
等到三天后漢軍攻破弘農郡,景丹策馬當先率軍入城時,她終於含淚道:“夫君,你有沒有發現你已經兩天沒有犯病了?”
景丹這幾天都忙著用兵遣將,三餐都是胡亂對付著用的,哪還顧得上關心自己的身體?
經由甄氏這麽一說,他才發應過來。
是啊,他還帶著病呢。
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了,馬聲嘶鳴他聽不到了,百姓歡呼他聽不到了。
他眼前只有淚流滿面的甄氏。
他深吸了口氣,聲音像洪水般灌入他耳中。
…………
弘農郡的捷報傳入卻非殿時距離景丹走不過才五天的時間,劉秀一面派使者前去慰勞嘉獎景丹,一面和郭聖通感慨她的醫術高超。
她站在望樓上,俯瞰著早就平靜下來的洛陽城,回過頭對他淡淡一笑。
她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她的醫術不是用天賦可以說的清的。
前世學過嗎?
又是誰教的她呢?
她不知道。
而且,知不知道又如何呢?
都是過去的事了。
沁人心脾的桂花香被飛鳥送來,劉疆深吸了一口氣,笑著撲進劉秀的懷裡。
“父皇……抱抱……”
劉秀笑了。
郭聖通也笑了。
他們都不知道,前世時景丹在臨危受命後死於軍中。
歷史又一次悄無聲息地被改變。
…………
菊花開遍洛陽城的時候,足斤重的大螃蟹被送進了卻非殿。
然而,這一切都和身為孕婦的郭聖通無關。
她只能用目光注視著劉秀,看他吃了一個又一個。
而後望向自己的孕婦餐,慢吞吞地吃起來。
劉疆一點都不明白母親的難過,對他來說什麽都沒有蝦仁燉雞蛋好吃。
他已經長了兩個門牙,喜歡用牙咀嚼食物的感覺。
齊越寶便不再把蝦仁剁的碎碎的,而是整個地放進來。
劉疆很喜歡這樣,吃的一臉幸福。
用過晚膳後,一家三口會一起出去走走。
時辰若還早,他們會走上複道,看夕陽一點點爬滿宮城。
一天很快。
可在這時又很慢。
…………
下元節的前一晚,下了場大雨。
這雨沒有半點征兆,忽地就來了。
狂風驟雨很快就驚醒了郭聖通。
沒有打雷,但她仍是有些擔心自己睡的劉疆。
劉秀將醒未醒地睜開眼,又迅速地閉上。
他伸手把她按回去,手在她背上連拍了幾下,含糊地道:“青素陪著他呢。”
青素做事一向穩妥,劉疆也喜歡她,她相信劉疆真醒了青素也能很快哄好他。
她隻得又躺了回去。
幽暗的光影漫在床帳上,描活了其上的雲鳥。
刻漏緩緩地走著,滴答滴答。
殿裡靜到了極致。
雨聲被無限放大。
劉秀把她圈入懷裡後,很快便又沉沉睡去。
她忽地睡不著了,在暗夜裡睜著眼睛想事。
近來平靜的很,她想的多半是前世的事。
她都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可前世於她仍是蒙著層厚厚的紗。
她始終不知道全部的前因後果。
可,她沒處去知道。
前世的自己就住在她心底,但她堅持不告訴她。
她有時候想,會不會這輩子到死她都不會知道前世的所有。
但也沒關系。
過去了的就是過去了的。
快樂也好,痛苦也罷。
她到底是活在現下啊。
她把《黃帝內經》翻來覆去地背了幾遍後,終於也有了睡意。
她做夢了。
她回到了八歲的時候。
她提著裙子快步走在陽光下。
這是去穹霄院的路。
她心下欣然,越走越快。
一個身影從裡面衝出來,阿姊阿姊地叫著。
她無奈地站住,“一會再摔了。”
郭況不管,上來就要去拿羽年懷中的劍。
她讓進去看,郭況便答應了一聲,又搶先往裡跑。
穹霄院還和記憶中一樣,西邊種著白榆,南邊種著梅樹同槐樹,東邊抄手遊廊前是葡萄架。進到裡間廊下,有五六盆精心修剪過的蘭花正擺在太陽下曬著。
蘭花蔥綠細長的葉子輕柔地舒散開來,明黃色的花朵點綴其間,清麗幽雅非常。
她忍不住蹲下來摸了摸蘭花。
郭況停下來,笑吟吟地道:“阿姊一會抱一盆最好的回去。”
她笑。
這是記憶中沒有的。
她喜歡這個夢,溫馨又美好。
她放松了心弦,跟隨著記憶的腳步陪郭況看劍、玩葉子戲。
將近午時時,她帶了郭況去母親院裡用午膳。
陽光明晃晃的,風穿過密密麻麻的樹葉,沙沙作響。
庭院中的楠木衣架上曬滿了被子和冬日的衣物。
和記憶中一樣,幾個半大侍女拿了藤拍一面嬉笑一面拍打被子,見得有人出來忙躬身行禮。
她知道,她該看到她小時候睡過的搖車了。
她不想看到它。
她低下頭徑直穿庭而過。
可有什麽絆了她一下,她摔了下去。
她扒拉著身邊的東西站起身來。
等看清讓她借力起來的正是那個紅漆木綠柳條的搖車時,她楞了住了。
搖車前頭綁著兩串銀鈴,風一吹,清脆極了。
這聲音似是回蕩在她靈魂深處,讓她不禁頭皮發麻。
有什麽在拚命衝破禁錮,向她湧來。
她閉上了眼睛。
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
郭況不見了。
羽年也不見了。
只有銀鈴鐺的響聲,在她耳邊揮之不去。
有人爭吵起來。
那是父親和母親的聲音。
是他們在吵架。
母親的聲音又尖又銳利,父親的聲音溫柔又無奈。
她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失態,她很想問母親是什麽事。
可她睜不開眼來了。
光線太刺眼。
她聽著父母越吵越厲害,卻又聽不清他們在為什麽爭吵。
她越來越焦躁。
她很想很想讓父母不要吵了。
她很想很想告訴母親,父親很快就要離開他們,為什麽還要吵架?
她想母親在以後會為此後悔不已。
可沒有人理她。
她管不得那麽多了。
她一咬牙,睜開了眼睛。
強烈的光線刺的她什麽都看不清。
她止不住的流淚。
她捂著眼睛跌落在地。
她的意識漸漸模糊。
…………
她猛地醒來時,已經是夜裡了。
可,她驚愕地發現她既不在漆裡舍也不在卻非殿。
這是還在夢裡?
而且,這地方她還出奇的熟悉。
但又想不起來在哪。
父親呢?
母親呢?
他們在哪?
又為什麽吵架?
她現在又會夢見什麽呢?
她深吸了口氣,坐起身來。
不對,不對……
她怎麽小了這麽多?
她望著自己胖乎乎的小短手。
這是幾歲?
隱隱傳來爭吵聲。
她傾耳聽了聽。
她一下掀開被子。
是父親和母親!
她的心一下激動到無以複加。
她現在應該是三歲吧。
三歲的孩子照說應該記事了,即便很模糊,但總會記得些什麽。
但她很奇怪,她什麽都不記得。
哪怕是父親,她都不記得。
全靠母親回憶給她聽。
可怎麽能不記得呢?
父親那麽愛她,她怎麽會記不住他?
她跳下床來,看著陡然變高了許多的家具有些好笑。
她甩開腿往隔壁跑。
啊——
她想起來了。
母親說過,她是後來搬到漆裡舍去的。
在此之前,她和況兒都在母親院裡。
況兒這會才一歲,連話都不會說吧。
她轉過座屏,終於衝進了母親臥房裡。
母親和父親還在爭吵著,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上前去搖母親的手,“別和父親吵了,別吵了。”
母親不理她。
橘黃的燈光照在母親臉上,她的眸子裡含滿了淚。
母親每說起父親都是笑,到底什麽事能讓她這麽難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不想再讓父母爭吵了。
她又跑向父親那。
可——
父親怎麽好像看不到她?
她低下頭伸出手仔細地看了看自己。
透明的。
她竟然是透明的。
“我看他的良心真是讓狗吃了,怎麽說的出那樣的話來?
你還一個勁向著他,你真是……”
母親很激動,話說的顛三倒四的。
郭聖通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麽。
那個“他”又是誰?
她想這才是讓母親如此生氣的原因吧。
父親沉默下去,良久才抬起頭來望著母親。
他的目光溫煦極了,沒有半點不耐煩,更看不出半點怒氣。
只有無奈和寵愛。
母親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到最後,她紅著雙眼低著頭說了句我去給你端藥便走出去了。
是了,父親這時生病了。
郭聖通關切地坐在父親榻邊,想要給父親把脈。
可她的手一搭上去便輕飄飄地穿過了。
她急得滿頭大汗。
又有人進來了。
是個年輕男子。
他一進來就叫父親:“大哥。”
叔叔?
郭聖通蹙眉望向叔叔。
叔叔在父親死後便再也不和他們家來往,她對叔叔的印象很不好。
可現在看來,怎麽好像叔叔很關切父親呢?
叔叔把父親扶坐起來後,從案上端來藥碗,用調羹喂父親。
父親不肯喝。
他從枕頭下摸出一卷帛書遞給叔叔,示意叔叔打開。
郭聖通偏過頭去看。
淚水一下充盈了她的眼眶。
那是父親把百萬家產過給叔叔的親筆書。
叔叔一下愣住了,結巴起來:“……不用……不……這麽……急……”
父親擺手, “拿著走吧,一會你大嫂回來了。”
叔叔咬了咬唇,到底把帛書收好放進懷裡,大步出去了。
郭聖通終於明白了。
原來母親說的那個“他”是叔叔。
原來百萬家產是父親臨死前這麽送出去的。
她蹭蹭蹭地往外跑跟上叔叔。
她隨著他回到了他家裡。
她看著他獻寶一樣地把文書拿給一個面容豔麗的女子看。
那是她嬸母。
他語氣很是討好:“看,拿回來了。”
嬸母接過,臉上漸漸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