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意蒸雲暗夕陽,濃薰滿院落花香。
郭聖通腳剛一踏出漆裡舍,就被迎面澆來的滾滾熱浪打得差點掉頭就回去。
都傍晚了,怎麽還能這麽熱?
一天當中,也就子時過後的一兩個時辰能涼快些。
平日裡屋中雖擺了冰山,又有常夏和羽年給她打扇,但她仍覺得熱氣透過窗欞漫進來。
她向來苦夏,自進六月熱了起來後便什麽都不想吃。
整個人都懶洋洋的,幹什麽都提不起勁來。
書不想看,話也不想說。
劉秀見她這樣,便越發堅持晚膳要去錦棠院中一起用。
他振振有辭地說:“一天下來,總得活動活動。”
郭聖通看他一眼,心道難道晚上就不算活動了嗎?
要不是這頭早就開了,這麽熱的天她一定要被他踹下榻去。
她看了劉秀一眼,懶得和他說話,冒著暑熱疾步往前走。
他緊隨其後,低笑道:“回去多給你喝半碗酸梅湯。”
郭聖通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這是在獎勵她?
她是三歲還是五歲?拿吃的喝的哄?
酸梅湯是炎炎盛夏裡唯一能拯救她的了,結果他倒好,見她一口氣喝了一罐酸梅湯就大驚小怪地說什麽這是涼的喝多了不好,硬是規定她每天只能喝半碗。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麽好為吃喝當著一屋子侍女家人子的面和他爭執?
自然是微微一笑,不發一言。
沒過兩日,母親也不知道從誰嘴裡聽說的,還和她誇他:“這大一點就是好,知道關心人。”
見她不以為然的樣子,母親拿手指頭治戳她:“你就知道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你是沒見過好些年紀相仿的夫妻中,那做夫君的就跟沒長大的孩子一樣,做這樣人的妻子,一輩子都有操不完的心。你就知點足吧——”
嗯,知足。
她也想知足。
可人性貪婪,哪有什麽知足可言?
不過是望而不得後克制再克制罷了。
一旦沉淪,就會要求更多,永遠也沒有滿意的時候。
無情心狠莫過帝王,前世時他已不再愛她,連後位都要替那個虧欠許久的“她”討回去。卻也沒有處死她,那她是不是該慶幸劫後余生而感到知足呢?
她沒有。
她永遠不會。
她深吸了口氣,腳下放快。
他見她默然,又低聲補了句“乖”。
她這次是渾身都僵了一下。
她以前怎麽就沒發現他還有自作多情的一面呢?
她是聽他的話嗎?
她不過是想到再過段時間,劉秀就要帶她回邯鄲去了,況兒也要一起走。
母親舍不得家,一早就說了要留在真定。
再見還不知道會是何時呢?
如今能在母親膝下承歡,該多加珍惜。
她嘴邊揚起笑來,腳步輕快地進了錦棠院。
母親見她來了,便笑道:“今天著實是熱,午後時熱的空氣都好似凝固了,半絲風都不過了。
桐兒和秀兒快坐下喝杯熱茶消暑。”
說話間,郭況也進來了。
母親見人齊了,便叫用膳。
郭聖通胃口不好,看著食案上的雞鴨魚肉隻覺得油膩的慌,往常喜歡的椒醋鮮蝦、紅燜羊肉、鮮蟶蘿卜絲羹都沒動筷子,就著清炒菘菜吃了半碗飯,又用了大半碗酸筍老鴨湯便撂了筷子要淨手漱口。
母親知道她苦夏,也不多勸。
略餓一餓,清清火也好。
用過晚膳後,又坐了會,眼看暮色漸沉,郭聖通和劉秀便起身回去。
卷來的風中有了些清涼味道,回去的路上郭聖通走得慢了些。
回到漆裡舍後,劉秀果叫人端來了半碗酸梅湯。
郭聖通一口氣噎在胸間,隻恨不得端起來揚在他臉上。
但想想,她還是咕咚咕咚喝了。
等著擱碗時,瞧著劉秀唇邊那淡笑,她又失悔起來,恨恨地站起身來,說困了要去盥洗。
劉秀拉住她:“剛吃完飯沒多久,消食過後再去。”
她隻得耐著性子在庭中踱了兩刻鍾,才終於可以去洗漱躺下。
劉秀這幾日都有事,白日裡不是見人就是寫寫畫畫,常常忙到深夜。
郭聖通倒是有心摻和一腳,但轉念一想又實在太過急切。
劉秀說喜歡她,這月余來看確實也像那麽回事,可誰知道劉秀說的喜歡裡麵包不包括信任呢?
與其直接在劉秀身邊影響他,走她之前走的夫人路線不也挺成功的嗎?
在劉秀回來後,由她牽頭,留守在真定的諸將夫人又聚了幾回。
劉氏想明白之後,大概是不再存著把賈複氣到和她和離的念頭了,也開始努力地融入眾人。
用她的話來說,“父母親人是沒有了,總該有幾個朋友吧。”
她既誠心相交,又盡量改正刻薄尖酸的習慣,幾次下來諸將夫人也知道她人並不壞。
孫氏、曾氏、易氏、成氏這些年紀大得足可以做劉氏長輩的自是不會和她計較舊帳,年紀小些的如徐氏、林氏也是灑脫爽朗性子。
一來二去地,劉氏也有了能說話的人,性子也明媚了許多。
說來說去,她這別扭性子都是她父母害得。
明明是親生父母,卻都不曾真正關愛過她。到最後,還要拿這場生恩逼迫著她放棄情郎另嫁。
好在上天還算寬厚,賈複是個真心疼愛她的。
在這塵世中,她也算有個親人了。
往後再有了自己的骨血,劉氏所有的傷痛終將會被溫情治愈。
郭聖通這麽一想,倒真是忍不住羨慕她。
先苦後甜,實在是個不錯的選擇,不是嗎?
她窩在被子裡,闔上雙眼,放空思緒,很快便睡著了。
睡到半夜時,她猛地自夢中驚醒。
夢裡,劉秀笑著走進來,問她孩子乖不乖?有沒有踢他?
又回身對跟著的四個孩子叫他們給她問安。
她驚恐地摸著自己的大肚子望著一屋子笑盈盈的目光,五個?
她以後要生五個孩子?
那這是不是說最少有十年的時間她都在懷孕生孩子然後養孩子?
這人生也太恐怖了吧!
把她嚇得都來不及說話,就從夢中驚醒。
身側還是空蕩蕩的,幾時了?
劉秀還沒來睡嗎?
她撩開帳幔下了地,銀白的月光漫上她的腳背,莫名竟有些發涼。
也不知是不是這麽一想,她倒真覺得有點冷了。
她伸手往衣架上去取過褙子披上,往外間走去。
橘黃色的光影下,劉秀蹙眉跪坐在案前,似是在認真思量著什麽,不時提筆寫上一句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