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初夏,一年花事已到荼蘼。帥帳內諸人卻始終顧不上欣賞花開花落,而是終日忙於攻城掠地。
昨日攻下邯鄲城後,好多人都松了口氣,有那念家思親的已經寫了長信回家,有那素喜飲酒的夜裡也痛痛快快地飲了一回,有那急色的甚至叫親信偷偷在城裡尋了幾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回來。
諸將都明白,攻破邯鄲城並不意味著這河北之地就變成了他們的囊中物,還有大大小小統共十一個勢力流散在四處,等待著他們去一一征服。
之後數月,還有得忙呢。
但料想近來數日,還是能舒服愜意的。
卻不想這才過了一夜,就鬧出了這麽大的事來。
那些信誰敢念?
做賊心虛的早被嚇得魂不附體,哪還有膽子敢上去念?
問心無愧的也不願意做這出頭之鳥,誰知道會牽連出多少人來?
濟濟一堂的帥帳內一時間竟靜得針落可聞。
劉秀的笑言落下許久,也沒人接話,諸將皆是低頭垂眸。
鄧禹和鄧晨昨夜已提前知曉此事,但仍被這五六口紅木箱子驚了半晌。
這只怕有上千封投敵書信吧?
沒想到這一路的風雨同舟患難與共中,竟有這麽多人準備好了隨時投敵。
怎能不叫人寒心?
怎能不叫人怒火衝天?
劉秀便是直接將他們推下去砍了,想必也沒人能在這鐵證如山前說出句冤枉來。
但他沒有,他克制住了情緒,理智冷靜地站在這。
單隻這一點,就足夠叫他們欣慰。
若是劉秀成不了天下之主,誰可?
見無人說話,劉秀便踱步到一口紅木箱子前伸手打開,露出裡間疊得整整齊齊的書信來。他隨手拿起一封拆開來,就這麽旁若無人地讀了起來。
他生得本就極好,再加上他脾性溫和,唇邊常掛著淡笑,叫人打眼看來就覺得是個好親近的人。
帳中諸將私底下都議論說主公性子寬和,但現下他微沉著臉讀信時,卻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英武剛毅的氣質,叫人渾身一凜。
劉秀讀罷之後疊好收進去,抬眼望向諸將再次發問:“怎麽?真就沒有一個人想上來讀一讀?”
諸將默然。
劉秀似是有些忍俊不禁,把那封信隨意丟在箱中後道:“看來大家聰明的很,都知道這裡面裝的是寫給王昌投誠的書信啊。”
他劍眉微挑,好似正在和諸將談笑一般。
只有那著重加重了語氣的“投誠”二字,叫人聽出了他的怒火。
他沉下臉來,“來人——”
有那膽小些的的,以為劉秀這是要發落他們了,立時瑟瑟發抖起來,站都快站不穩了。
早就等候在帳外的兩隊兵士應聲而進,面容肅然地躬身等待著劉秀的吩咐。
“把這些箱子搬出去,拿到空曠處燒了。”
諸將愕然非常,紛紛疑心自己聽錯了,便是猜度了一夜劉秀會如何應對的鄧禹和鄧晨也是目露不解。
但旋即,他們臉上又露出笑來。
一張一弛中,劉秀不動聲色地把寬宏大度做到了極限。
倘若還不能叫眾人心悅誠服,那來日也只有大開殺戒這一條路可走了。
兵士們卻不去思量這麽多有的沒的,聽了劉秀發話便兩個一組去抬了紅木箱子出帳去。
劉秀也跟著往帳外走,諸將略作猶豫後紛紛跟上。
到了遠離營帳的空曠地帶,兵士們放下紅木箱子,自去取了松油點燃的火把來握在手中。
“燒——”
劉秀語氣堅決,嗓音清冷,灑在諸將心間卻如熊熊烈火般燒得許多人紅了眼。
兵士們投了火把進敞開的箱子內,麻紙見火,呼地一聲便燃了起來。
煙霧繚繞中,火苗被風吹得老高。
劉秀歎了口氣後,低聲道:“唯有此法,可令反側子自安,可叫我心下永無隔閡。”
他誰都沒看,這話似是喃喃自語,又似是在告訴那心懷鬼胎暗自忐忑不安的將領:這些書信他還沒來得及看。
他說完這話,也不管諸將是依舊默然還是告罪表態,霍然轉身就走。
諸將隻得眼看著那道清朗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未到午時,尚書令謝躬便得知了此事。
明媚的陽光灑在上好的紫檀木書案上,給和田籽玉蒙筆蒙上一層溫煦的光影。
謝躬執筆的手微頓了頓,而後繼續運筆如飛。
這武信侯不光智謀過人,還有武勇,更難得是有這般堅韌沉著的心性,實在是遠遠勝過長安城中把朝政全權交給趙萌的陛下。
他心下看得透亮,陛下將來是敵不過這劉秀的。
他若為前途計,如今投了劉秀定可得重用。
但他自幼飽讀詩書,萬不能蒙受失節不忠的惡名。
所以,這武信侯留不得了。
他落下最後一筆,待筆墨乾透後裝進信封中叫人送出,又喚進人來。
他只有冷冰冰地兩個字交待,“動手——”
…………
因著剛進邯鄲城便起了衝突,雖在一城,但劉秀和邯鄲卻是分城而居各自為政。
謝躬自對劉秀起了殺心後,便越發注重為更始帝劉玄施恩於民,希冀以此穩固民心。
而劉秀在幾次遇刺後,肝火大盛,卻按捺住怒火對謝躬所部常加慰問,邯鄲城內許多不知底細的還真當他們二人和睦融洽地緊。
*
邯鄲城內劍拔弩張之時,真定城內因著捷報帶來的喜慶氣息仍未散去。
過慣了太平安逸日子的真定人,沒一個盼著當什麽亂世梟雄的。
漆裡舍內春光本還癡纏在玉蘭枝頭,不肯離去。
卻不想昨夜裡下了場雨, 等著次日清晨郭聖通起身時推窗一開,便見落了一地潔白碩大的花瓣。
燦如金線的陽光漫照在帶雨花瓣上,看得叫人心下怪不落忍的。
郭聖通歎了句“可惜”,喚了侍女們進來服侍她洗漱更衣後,往錦棠院中去。
母親起的很早,郭聖通到時她已經看了半個時辰的書了。
郭聖通常勸母親睡足些,但母親總笑說人過三十後便覺少了。
她不知這話是真是假,隻一時想不知自己到那時會不會也是這樣,一時又疑心是不是母親每到夜深人靜時便念起父親才睡不著。
母親臥室內鎏金博山香爐上徐徐染出輕煙來,氤氳了一室。
她見郭聖通來,便撂了書卷問她餓不餓,又叫人去看看郭況怎麽還沒來。
用過早膳後,母親理事,郭況念書,只有郭聖通閑得發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