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透過菱花窗灑照在莊麗的宮室中,光塵浮動中輕煙嫋嫋。
劉揚冷冰冰的聲音落在殿中,格外叫人驚心。
“孤在問你話!那孩子在哪?”
他的語氣中沒有驚怒,有的只是風暴來臨前的恐怖平靜。
李昭寧仰起頭來,聲音發顫地勸道:“……大王……稚子無辜……”
劉揚見她不肯說,耐心已被耗盡,再無多話舉步就往殿外而去。
李昭寧忙上前詢問,“您要去哪?”
劉揚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斥道:“讓開!”
這一眼裡浸滿了失望、憎惡、痛心,還有……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嗜血……
這眼神如此陌生,李昭寧一時愣住,等著反應過來劉揚早已揚長而去。
她忙喚進朱碧來,“大王去哪了?”
朱碧搖頭,目光中也染上了擔憂:“大王騎馬就出了宮去,沒人知道他去哪了。”
一定是去找問雪母子了!
她不說又能有什麽用?
從前不過是大王被蒙在鼓裡,全然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事。
如今這層窗戶紙被捅破,掌控整個真定國的大王如何還能找不著問雪母子?
他找他們幹什麽?
為什麽既不責罵她,也不和她商量接下來怎麽辦,就隻問起問雪母子在哪?
大王臨走前的那一眼裡,分明翻滾著殺意。
大王是要去殺了那孩子!
李昭寧渾身的力氣都似乎被抽乾,心臟一陣一陣地抽痛起來。
她頹然倒地,耳邊傳來朱碧驚慌急切的呼喚聲。
她無力去應,心緒複雜地閉上雙眼。
怎麽會這樣?
大王怎會如此狠心?
那孩子怎麽說都是真定劉氏的血脈,他怎麽能如此狠心?
她倚在條案上,像一個將要溺死的人,腦海中混沌一片。
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孩子的親祖父要殺她,她能怎麽辦?
…………
“王后……王后……”
朱碧還在焦急地喚她。
李昭寧緩緩睜開雙眼,兩行清淚眼眶中流出。
起先的震驚、急怒、不解沉澱下來後,理智漸漸回到她的腦海中。
她想,她明白大王為何要這麽做了。
只有這樣,所有的一切才能回到原點,大王才有底氣開口勸小姑回心轉意。
這是眼下最正確的做法。
可,那是他們的親孫子啊!是活生生的一條命啊!
大王怎麽下得去手?
李昭寧喉間哽咽了幾下,冰涼的淚珠簌簌滾落。
朱碧幾時見她這般慌神過,當下也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起來,只能一個勁地給她拍背順氣。
過了好半響,李昭寧的淚終於止住了。
她眸中煥發出一絲生機,咬著牙站起身來,吩咐朱碧道:“準備車輦,我要去郭府。”
朱碧啊了一聲,而後反應過來:想要保住這孩子的性命,除非翁主和郭女公子肯求情了!
她應了一聲,忙不迭地去了。
*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三千世界銀成色,十二樓台玉作層。
昨日的風雪之大,實屬罕見。
晨起時,雪漫到廊上都有老高,只怕最少也有兩尺多厚。
掃雪的家人子們驚歎不已,議論說著要是這般下上兩三天,明年的收成只怕又是慘淡,而後又慶幸他們在府中衣食無憂。
郭聖通站在廊下看雪,分明瞧得今年因著災荒成了孤兒,無奈一下自賣進府中來的一個半大孩子紅了眼睛。
他沒有加入議論,而是靜默了片刻後握緊了手中的鏟子分外賣力地鏟起雪來。
郭聖通心下一時酸得不行,眸中漫上一層水霧來。
她不忍心去看,轉身回了屋中。
她跪坐在書案前,親自動身磨了磨,開始寫字。
母親心煩時常寫字來靜心,時日長了她也有了這個習慣。
可,今日她寫了足有半個時辰,寫到手腕都隱隱酸痛起來,仍是覺得那心間的氣無法消散。
是,她只是一個小女子。
這天下是興是亡,說到底都與她無關,更用不著她來操心。
自有那些王侯將相為之夙興夜寐。
可,可她的心是熱的,血是燙的。
那些因天災人禍無辜慘死的人,她雖沒親眼見到過。
但那也絕不會只是帛書上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那都是鮮血,那都是人命!
即便是因造反起事而被誅殺的民匪,那也是人命!
難不成這天下太太平平,人人都有口飽飯吃了,還會有人要造反?
誰都想好好活著!
是歲,南郡秦豐眾且萬人。平原女子遲昭平亦聚數千人在河阻中。
建興帝問曰群臣,得著一句上天自會懲罰他們便作罷了。
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四處民變蜂起,不少已是羽翼漸豐,朝廷已然無能為力了,只能寄希望於上天處罰他們。
難道一開始民變便到了如此程度嗎?
起初,四方不過因饑寒窮愁起為盜賊,稍稍群聚,常思歲熟得歸鄉裡。
不敢劫掠城邑,但求食罷了,更不敢有殺人之意。
曾有人一針見血地指出當務之急是讓天下富足起來,百姓們只要吃得上飯絕不會再嘩然生變。
可建興帝卻說什麽“……貧困饑寒……大者群盜,小者偷穴而已……今乃結謀連黨以千百數,是逆亂之大者,豈饑寒之謂邪?……有不同心並力,疾惡黜賊,而妄曰饑寒所為,輒捕系,請其罪……”
誰天生就想造反?
就為了那富貴險中求?
真是可笑!
可以說如今事態之所以發展到如此嚴重的程度,全是建興帝一力促成。
偏生到了這般境地,建興帝還不知何為輕重緩急,反而複井田製設設六管,這對千瘡百孔的天下無疑是雪上加霜。
朝中肉食之輩也不是沒有看的明白的,公孫祿就為這勸諫郭建興帝,然而他得到的只是天子一怒。
“朕承命於天,眾望所歸……”
可建興帝心下真就不惶恐擔憂嗎?
郭聖通看是未必。
若沒有心虛不安,為什麽要遣虎賁武士入漢高祖廟,拔劍四面提擊,斧壞戶牖,桃湯赭鞭鞭灑屋壁,令輕車校尉居其中,又令中軍北壘居高寢呢?
大約是覺得壓住了前朝的龍氣, 建興帝又開始思量如何成仙歸去。
有人進言說黃帝因建華而登仙,於是建興帝也造高八丈一尺,金瑵羽葆的九重華蓋。
載以秘機四輪車,駕六馬,力士三百人黃衣幘,車上人擊鼓,挽者皆乎“登仙”。
郭聖通並未親眼見著,可是從大舅嘴裡聽說建興帝的登仙華蓋後,她在心中描摹建興帝出行的情景,怎麽想都覺得又荒唐又可笑。
笑過後,心中唯有哀切地長歎不止。
天下命運,竟然就掌握在這樣的人手中?
郭聖通越寫越煩,索性丟了筆,枯坐在葦席上。
一陣急切紛亂的腳步聲響起,郭聖通不禁回眸看去。
羽年行色匆匆地跑進來,微微喘著氣道:“王后來了,正在門口下車呢。”